第2章 谋面

距离假期结束还有一段日子,混沌的这些天,我慢慢冷静下来,意识到一直这样荒颓下去不是为长久之计,毕竟我是头脑清醒的人,不是不知死活的牲畜。发泄完所有的不满和怨忿,我开始谋划新的去处。

梦想的大学无论如何是上不成了,我反复斟酌,最终退而求其次的择取了一所各方面看上去都相对不错的学校。敲定志愿的那天,我兴致冲冲把这个消息分享给江盛年——在此之前我们已经在游戏中并肩过许多次,渐渐熟络起来了。他对此表现的挺看好,叮嘱我保持心态,还叫我开学那天记得拍照给他。

我半开玩笑的说:你原来垂涎老子的美色。

过了一会儿,聊天框晃了晃,新消息弹出来。他大概是笑了:我踹死你个不要脸的。

我看着这句话,情不自禁咧嘴。仿佛我们之间没有隔着这层屏幕的距离,正面对面语笑风生,仿佛我们就是现实中真正的好友。

想到这,我心跳砰砰地狂乱起来。什么时候干脆我们见个面吧。我尽量云淡风轻,但自欺欺人掩盖不了我的紧张。打这句话时,我的整条胳膊连同指尖乃至整个身体都在微微的抖。

他沉默很久,久到我以为他睡着了或是离开了,过了好半晌才回道:我生病了。

我心里顿时一紧,瞬间不由自主地脑补出许多男男女女生离死别的电影桥段,我问:什么病,严重吗。

不是什么大事。等我病好了,我们就见一面。

看他这样说,我不由得松了口气,但隐隐的还是有点不放心的担忧,追问他:你生的什么病?

他告诉我,自己不小心得了肺炎,病势凶猛,这几天身体不好还在调理,没法子出远门。

听他一说我才知晓他是北方人。原来这是一通跨越南北的联络,想不到我交了这么一个远在天涯的网友,我反而更兴奋了,急不可待的想要见见这个北方汉子。

我于是问:你在什么地方,朕亲征来找你。

他大概没料到我这么说,惊诧之余指不定有些感动,顿了顿发:南阳。

那是河南。我回复:OK。言简意赅。

说走就走,毫不拖沓。过几天我就买了票,经过一番中转,次日终于抵达南阳。我这次是轻装出发,两手空空无负担。下了车我给他打电话,手机是前不久新买的,担心联络问题还提前向他要来了号码。电话一接通,就听见对面传来一个清霖的嗓音,斯斯文文还带点腼腆,溪水似的流淌过耳畔,“喂?”

我感觉前所未有的新奇,“你是——江盛年?”

那个声音听起来有点闷闷的:“嗯。”

我一下子高兴了,说:“你给个具体位置。”老爹我马上就来寻你也。

他老实交代了,坐标是某家医院附近。出站后我叫了一辆出租车,直奔目的地。一路上我不断揣度着这位细嗓子人高马大的粗汉模样,不敢想象这种特立独行的反差萌会是怎样的一番别致风趣。就根据他平常打游戏那股粗犷劲儿判断,猜测他可能比我高出一个头,样貌或许类似《水浒传》中的武松。

说不准还挺英俊的。我孜孜不倦地想着,汽车缓缓停下。下车在路边舒展了个懒腰,我搜猎般边走边四处环顾,街上行人稀稀拉拉的不多,视觉上搜索起来毫无压力。然而我瞟寻半天,也没看到像我要找的人。无头绪的掏出手机,拨通了电话,很快有人接听。这次是我先开口,我说:你在哪?

他应该是看到了我,“我在街对面。”

我抬眼望去,果真看到了一个端方的白色身影,面目依稀很清秀。我觉得十分不可思议,“穿白衣服那个?”

“对。”

然后挂掉电话,我就向他走去。这个人的长相身材全然不在我的想象之内,并非是那种我所以为的北方狂猛型飙汉,相反,他模样秀气,身量修细,眉目中透着一股潭水似的昭清,有种从骨子里发散出的浑然天成的温柔气度,像江南的雨水滋润出来似的,让人看了就挪不开眼。

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气色不大好,脸寡白,偶尔还咳嗽,多半病没好利索。这样一看,他人显得孱弱了许多,不禁风吹,我忍不住想去扶他。不过他倒是不需要多此一举,没等我伸手,他已经走出一步。“你大老远来一趟不容易,我请你吃饭。”

我摇头说不去,来这里又不是为了吃饭,你带我玩点别的。他想了想,说那看电影吧,今天影院新上了一场好戏,《窃听风云》,听着怪有意思的。

我哑然,怎么面基头一遭请人看电影的。但仔细又想不出什么不妥,稀里糊涂的就答应了。跟着走到了不远的一家电影院,买票落座,我的位置紧挨着他。离得很近,我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药香。联系到他的样貌神态,我疑心这人大抵是个药罐子。然而他看着开朗没有颓气,不像是饱受过病痛的折苦。

电影开场,江盛年的眼就牢牢钉死在了屏幕上,再无旁骛。我对这类电影并不感冒,全程只饶有趣味地观摩着他的脸。这张脸的确好看极了,趋乎完美的深邃骨相,另别于欧美人较强的攻击性,轮廓线条柔和无拘,没有一丝赘感,是个很讨喜的斯文面相。

略往下移,领口外翻,露出纤长的一段脖颈。我看着,忽然注意到那里有截不同于周围颜色的皮肤,细看是条长疤。我一愣,手不自觉地抚了上去,“你这里——怎么回事?”

他一惊之下偏过头看着我,我如梦方醒的觉出尴尬,脚趾抓地扣紧了。好在他没有多说什么,不动声色地掩了掩衬衫衣领。由于我突如其来的冒进,原本两个人之间好端端的气氛忽然掺进一丝微妙,他也无心看电影了,只能专注着前方装作不在意,时不时明晃晃的走神。

我磨了磨牙,真想给自己响亮的一记耳光。

电影在我如坐针毡的漫长煎熬中结束。人群陆续离场,我和他一前一后走出影院,没了来时的轻巧自如,一路上两个人不约而同死寂般的保持沉默。我暗暗折骨自己的手欠,没留意他变化的神色,正想说点什么找补一下,余光忽然就看到他身形一晃,随后紧接着,整个人向前径直栽了下去。

“诶,你——”来不及反应,我几乎是下意识伸手兜住他的身体,没让他这一摔成真。“江盛年?”我喊他,没有回应,只见他痛苦地捂着心口,眉拧做一团,呼吸仿佛被扯断了,破碎的停停续续,在风中化散的七零八落。情急之下我慌忙实施起并没有实际经验的救人方法,蹲下身,让他的头枕在我臂上,腾出的一只手则去掐他的人中,然后等了小片刻,事实是并无卵用。“操!”我失望地骂了一声,眼看着他的气息都渐弱了,意识到或许没法再拖下去,顾不得多虑,我立马打横抱起他。

上手之后我反应过来,倏地后悔了——其实应该用背的,但眼下情况迫在眉睫,没有空隙给我去调整姿势,我咬咬牙,索性将就了。

最近的医院在我来时有过惊鸿一瞥,我依稀记忆,顺着路线按图寻骥摸索过去。短短一两分钟的路程,硬生生放大成两个世纪那么长。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以这样亲狎的姿态贴着一个人,还他妈是个男人,差一点我就要两泪纵横。我这个一片赤忱心的处子的怀抱,至今连个女生都没有沾过,结果世事难料,被这小子捡大便宜给捷足先登了。

我暗自立誓,等他醒来,我定要好好的敲上一笔。

挟着这种玩笑的心理,尽管火急火燎,到达医院时我勉强还可以称得上是从容镇定。说来也怪,这人的分量轻的离谱,明明只比我稍矮一截的个头,却被我环在手里轻而易举托了一路。几个医生迅速检查过他的情况后,瞬间像锅沸粥一样炸开了,七手八脚把人推进抢救室,留下我站在空荡无影的走廊里。心跳和时间一齐流逝,我在惶惑中仿佛被无形的恐惧包围,慢慢地心里爬满焦急不安。

我第一次认识到人命的脆弱和渺小,在这个同时离死亡和重生最近的地方。

在真正的病痛面前,人身体的那点机能很轻易就被攻破,然后溃不成军。

江盛年是在晚上脱离危险的,医生说,他的病没消根,过敏性肺炎带起的呼吸衰竭,来势凶猛,再晚一分钟送到就没命了。

我心道好险,整个人刚从忧心忡忡的状态中脱离,随即又堕入了劫后余生的无穷后怕。回身进房间,他阖眼卧在床上,安静地一动不动。旁边守着一位年轻女人,正在专心致志地削着苹果。

我并不认识他的家人,是从抢救室出来转移到病房后,一个值班护士认出他,联系上了他的姐姐。——听到动静,她偏头看我一眼,嘴里不经酝酿的又要滔滔不绝地发表她那浩如江海的不尽感谢。我连忙抬手止住,示意我懂我都懂,这才堵住她的话茬,搬了椅子坐到床前。

江盛年的姐姐将削好的苹果递给我,我这时其实不太想吃东西,但实在难以拒绝她的好意,接过来拿着胡乱啃,权当打发时间。折腾一天,我很困了,却不敢睡,我怕闭眼再睁开会听到不愿意面对的噩耗。这个浑身文气的青年,虽然我们之间并没有什么过分深刻的情谊,但我实在是很不舍得也极不希望他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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