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园,广筑阁楼内。
浓郁的茶汤涓涓注入瓷盏,泛起绵密的云脚。慕云月低头瞧着翻滚的茶面,耳边是小厮分外殷勤的声音:“慕姑娘请在此稍后,世子爷还在水榭待客,一会儿就到。”
“小的名叫惜墨,就在外头候着,您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不用跟小的客气。”
“有劳了。”
“应当的。”
惜墨颔首退下。
屋门才阂上,蒹葭便迫不及待上前,“姑娘,您怎么能听他的话,真到这里来?那林世子是个什么人,他、他……”
蒹葭红了脸,说不下去。
慕云月拍拍她肩膀,“放心吧,我有分寸的。”
“这不是分寸不分寸的事。”苍葭也急了,“那位林世子实在太不正经,姑娘您要是被他盯上,往后的日子可就别想消停了。”
“我不来,他便不会盯上我了?”慕云月反问。
苍葭一下噎住。
这倒不可能。
林榆雁既然发出邀请,定是已经出兴趣。就他那脾气,哪怕姑娘当场拒绝,他也不会善罢甘休,没准还会以为姑娘是在欲擒故纵,那就真不得安宁了!
“所以说,既来之,则安之,事情不一定有那么糟。”慕云月吹了吹茶盏上的浮沫,浅呷一口。
蒹葭和苍葭互视一眼,知道劝不了,叹了口气,也便退至一边。却是一左一右把住门口,警觉地留意着周围的一切,俨然两只护崽的母鸡。
慕云月失笑,转头望着窗外,眸光又沉了下来。
太熟悉了!实在太熟悉了!
越往里走,她就越觉得自己曾经来过这里。不,不是来过,是住过!
且还是很长一段时间。
里头的桌椅摆设,她虽没亲眼见过,可脑海里都有印象。便是面前这张青玉案,角落的一道划痕,都与她记忆中一般无二。
所以这里,就是她前世最后一年生活过的广筑吗?
那林榆雁该不会就是……
慕云月搭在案上的手微微蜷起。
门外传来脚步声,由远及近。
慕云月的心兀地撞跳了下,期待许久的答案就在眼前,她却紧张地低下头,别过身子不敢看。风声、水声、落花声似乎都在那一刻凝滞,只剩那举重若轻的足音,和忐忑的心跳。
屋门“吱呀”打开,她深吸口气,起身扯起个得体的笑。可头才抬到一半,笑容便僵在了脸上。
来人着鹅黄襦裙,挽云纹披帛,裙摆绣满丰腴的海棠,衬得她整个人华丽异常,像一只高傲的孔雀,昂首挺胸立在门前。
一对上慕云月的视线,她瞳孔便如猫儿般缩起。
薛明娆,当朝首辅薛衍的二女儿,帝京出了名的娇霸王,发起脾气来,连公主都敢骂。
记得有回她出门,明明是她的马车撞到一位孕妇,她不认也就罢了,还夺了驭夫手里的鞭子,当街将那孕妇抽打一顿,致使人流产,险些一尸两命。
而她因薛衍的权势,在监牢好吃好喝待了两日,就全须全尾地回来了,什么惩罚也没有。
就这样,她还不满意,硬是让薛衍将顺天府尹贬谪出京,其余衙役一并获刑,她才终于肯消气。
幼时,慕云月曾和她在同一所女学念书。
那时候慕云月自个儿也娇蛮得紧,塾里谁都怕薛明娆,连夫子也敬她三分,只有慕云月不怕。
薛明娆敢摔她的墨锭,慕云月就敢扒开薛明娆的嘴,把砚台里的墨汁全喂她嘴里,任凭她哭着求饶,也不放过。
横竖薛家再一手遮天,也不敢把手握兵权的慕家怎样。
后来塾里谁挨了薛明娆欺负,都来找慕云月。时日一长,慕云月就成了塾里大侠般的存在,人人都敬她,着实让她威风了许久。
然这梁子,也是实打实地结下了。便是如今,两人见面,还能斗得跟乌眼鸡一样。
是以眼下薛明娆眸中的不善,慕云月也能理解,只是她为何会在这儿?
不等慕云月琢磨出个所以然,一道细弱的声音,便娇娇怯怯地从门外传来:“薛姐姐,事情没弄清楚,还是算了吧。没准根本不是你想的那样,林世子和慕家姐姐或许只是普通朋友?”
伴着一抹浅淡的茶花香,一个素衣女子姗姗赶来,焦急地抓住薛明娆的衣袖。
她生了一双无辜眼,眼角微微下垂,柳眉似蹙非蹙,给人一种柔弱无依的楚楚感。谁见了,都不由心生疼惜。
慕云月却是在听见她声音的一瞬,便皱紧了眉。
是柳茵茵,娄知许的表妹,化成灰,慕云月都认得!
毕竟前世那美人钩的剧毒,可就是她不远万里寻来,特特交给南锦屏的呀……
无数个被剧毒折磨到生不如死的夜晚,在脑海中清晰,慕云月现在呼吸,似都还能感受到那钻筋斗骨般的疼。看向柳茵茵的目光,也随之发寒。
柳茵茵有所察觉,瑟瑟缩起肩,往薛明娆身后躲。
薛明娆冷哼,“没用的东西,怕她作甚?她抢了你表兄,现而今又来兜搭林世子,这么个水性杨花的玩意儿,我今日打死她都是轻的。”
她气势汹汹,仿佛要吃人。
惜墨战战兢兢上前打圆场,被她毫不留情地一巴掌扇出门。
慕云月却是在听到这句话后,瞬间理清了来龙去脉——
柳茵茵父母双亡,自小寄养在娄家,和娄知许也算青梅竹马。
娄老夫人也有意等娄知许娶妻后,就让他收柳茵茵为妾。
柳茵茵也明白老夫人的意思,虽还没和娄知许有任何关系,却很早就以娄家贵妾自居,无微不至地侍奉在娄知许左右,视娄知许为自己的天。
想来,柳茵茵是一直记着校场之事,为娄知许鸣不平,刻意过来报仇的吧?
而薛明娆,就是她精心挑选出来的刀。
呵,她还真是一点都没变。
卖乖讨好,装柔扮弱,再讨厌一个人也从不亲自动手,只挑唆别人代劳。无论最后闹成什么样,她都永远清清白白、干干净净。
慕云月冷笑。
不过听这话茬,薛明娆竟也是对林榆雁有意?
倒是奇了。
这叫什么?世家之仇也不及卿卿眉间一点朱砂吗?
不过可惜,在林榆雁心里,这俩可不是一个份量。风流如他,也断然不会招惹薛家的姑娘。
慕云月不由面露几分同情。
她是真心实意的,可落在薛明娆眼中,就成了赤/裸裸的挑衅。
薛明娆拳头都硬了,“看什么看!不要脸的贱蹄子,信不信我现在就把你打死,随便找个乱葬坟子埋了?你爹你娘就算知道,也不敢吭声。”
“我信啊。”慕云月想也不想就答。
一句话,把薛明娆噎了个倒仰。
原本准备好的、等慕云月反击就立马丢过去的一串国骂,都悉数噎回口中,呛得她咳嗽连连,看傻子一样地看向慕云月。
“你疯了?”
慕云月好笑道:“薛二姑娘这话倒有意思了,我顺着你的话说,怎还能是疯了?难不成薛二姑娘是想告诉我,真正疯了的人是你自己?你想打死再埋进乱葬坟子的人,也是你自己?”
薛明娆:?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但仔细一想……好像也有点道理?
薛明娆完全被绕晕了,呆怔着干干眨了两下眼,低头掰起手指,盘她这段话的逻辑。
那厢慕云月已一扬大手,颇为豪气道:
“既然薛二姑娘都已经勉为其难开口,那我也勉为其难答应。这就出一个铜板,让人速速给你寻一块风水绝佳的乱葬坟子,保准有妖有鬼有粽子,趁清明的兴头还没过去,赶紧让你躺下。棺椁一盖,黄土一埋,再乍暖还寒的时候,也不会让你‘晚来疯急’。”
薛明娆:“……”
这一番话骂得酣畅淋漓,别说薛明娆,连柳茵茵都懵了,直着眼睛呆在那,活脱两只淋了雨的□□。
如何也不相信,素来能动手绝不动嘴的慕家小霸王,什么时候嘴皮子变这么厉害?
一个脏字不带,愣是把人怼得无地自容。
等回过味来,边上的丫鬟小厮早已憋笑憋得五官抽搐。
惜墨更是长长吐一口浊气,一副大仇得报的痛快模样,脸上的巴掌印顿时也不疼了。
柳茵茵僵硬地别开头,假装什么也不知道。
薛明娆脸上五光十色,像开了染坊,抖着指头直戳慕云月鼻尖,却是气得“你你你……”了半天,再说不出半个字。
不用照镜子,她也知道,现在的自己有多狼狈。
而慕云月却还是那副恬淡从容的模样,盈盈立在春色间,如天上皓月,皎皎千年不染尘。
平视于她,也似居高临下地睥睨。
发上玉石雕琢的嫣红杏花钗随之闪烁,显得格外扎眼。
那玉钗薛明娆认得,是卫长庚亲手雕刻的。所用玉材,乃是极品昆仑血玉,百年难得寻出一块,有市无价。
她原以为卫长庚雕这个,是预备送给她姐姐的。毕竟现如今这帝京城中,也只有她姐姐,才配得上那后位。
她姐姐也是这么期盼的。
可盼着盼着,这玉钗竟到了慕云月头上……
就像那场不了了之的宫宴,本该排在名单之首的姐姐,莫名其妙被慕云月压了一头一样。
有什么在脑海里缓缓炸开,薛明娆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但又似乎不得不信。
倘若是真,她姐姐该怎么办?
薛家又该怎么办?
慕家带着兵权和皇室联姻,可不是什么好事啊……
薛明娆脸色愈发难看。
慕云月不知她心里的弯弯绕绕,见她没有再寻衅的意思,慕云月也懒怠多纠缠,同惜墨说了一声,领着蒹葭和苍葭往外走。
可路过薛明娆身边时,一道鞭声乍然响起,“啪”地直朝慕云月脸颊招呼。
“姑娘当心!”
蒹葭和苍葭毫不犹豫冲上去,护在慕云月面前。
可薛明娆自幼修习鞭法,造诣颇深,如何是她们挡得住的?
各挨了一鞭,两人就都倒在地上,疼得只剩抽气的份。
那鞭子却还不消停,游蛇一般,在空中“嘶嘶”吐着毒信。
丫鬟小厮惊呼着抱头鼠窜,场面乱成一团。
“蒹葭!苍葭!”
慕云月一面躲鞭子,一面急着去看两人情况,不知被谁推了一把,人摔倒在地,再仰头,便是薛明娆狰狞的脸。
“贱人,叫你勾引男人!我今日便毁了你的脸,看你还拿什么去跟我姐姐争!”
软鞭呼啸落下,慕云月尖叫一声,闭上眼不敢看。
身上感官都变得无比清晰,她几乎能感觉到,软鞭带起的劲风擦过她发边,吹毛立断。
然预想的疼痛却并未落下,慕云月还怔怔不知所措,人便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身影挺拓,梅香淡淡,赫然护在她面前,如她一片天。
她手搭在他胸前,几乎摸到他心跳。
四舍五入,他们抱啦!
也谢谢仙女的营养液(^з^):
薄西酒酒子 5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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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怀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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