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武城

武城在太和算不得最繁盛,只是地理位置独特,才被来来往往的人挤成太和人最多的城池。

马车一进城门,先从颠来颠去变成乌龟爬。

戚骁保持着撩帘的动作,一路向外看,直看着卖烤红薯的老头推着车颤巍巍地走两步,就越过他们而去。

戚骁果断开始拍马车壁,几下把张渡的马夫拍的探进头来,询问道:“公子有什么吩咐?”

“你把车给我送到客栈,我走着去。”戚骁半直起身,一边往外挪一边说。

马夫好奇:“公子咋不坐车哩?哪家客栈啊?公子定好房间了吗?武城人这么多,我们能和公子住在同一家客栈吗?要是那家客栈没地方了,我还能借用公子的马车带着我家公子去别的客栈住吗?”

戚骁本就在马车中窝囊着难受,又听这人啰啰嗦嗦地几连问,少爷脾气横着窜上来,抿着嘴不想答话。

他顺着车行进的方向打量几眼,随即撩开车门帘就要跳车。

张渡反应不及,没拉住人飘飞的衣角。

张渡:“……”

马车行速确实不快,但好歹也是在行进中,加上车寰与地面有半人的高度差,普通人跳一下,多少得绊个跟头。

戚骁不同,他可当了数年的戚将军,心中自我评价的天平自觉是稳当当。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衣摆轻飞,足尖微点,落地的瞬间有尘土扬起,又落下,竟未曾有半点粘在戚骁的云履之上。

——却倒是有一整片土,粘在了戚骁的脸上。

他跳车的动作标准流畅,观赏性十足,只可惜重创初愈的身子骨还十分柔弱,戚骁堪堪落地的瞬间便腿脚一软,整个人直楞楞地栽了下去,以脸抢地,擦了一片土。

仍乖巧坐在马车上的张渡明显没料到结局走向,整个人呆在原处。

黑纱能遮住他惊愕的表情,却遮不住他随着戚骁跳车瞬间而夸出的半句恭维,“咳,唐公子身手真是——”

急急在喉咙里把剩下的半句拐了个弯,张渡改口道:“——不同凡响,不同凡响。”

戚骁:“……”

他本想自己爬起来,没承想跌的有点狠,同时墩到了两个胳膊肘,肘关节受挫,戚骁一使力就钻心的疼,加上腿脚发软,摔这一下竟半天没缓过来。

这他娘的无用的四肢。

见张渡还在那儿没眼力见地端坐,自己又刚给马夫落了脸,饶是戚骁的城墙老脸,也颇有些挂不住的意思。

他沉默着趴在原地装死,把希望寄托在被堵在后面很远的小谨言身上。

还好现在顶的是唐缺德的脸,戚骁苦中作乐,劝慰自己万幸没把人丢到姓戚的头上。

车内,张渡见戚骁还趴着不动,黑纱下的脸色微变,他见人跳车跳的自信又果决,万没想到会在这磕的动不了。

张渡撩帘便要下车。

马夫却眼疾手快,一把摁住张渡,扬声道:“公子您身体虚弱,不要随便下马车,我去扶唐公子。”

张渡神色不明,又是一阵气喘急咳。

马夫眸光晦了晦,捏住张渡的手腕示意他顺气,再次喊道:“公子,我去扶,您别动。”

马夫动作很迅速,三两下的工夫戚骁就再回到了自己的马车上。

还是同样的布局和人员分配,戚骁拎着两条受伤的胳膊沉默不语,车上两人一时间相顾无言。

沉吟许久,张渡率先打破寂静,小声道:“唐公子,你往我这边靠些吧,你胳膊受伤扶不稳,若是行人冲撞,恐要再次受伤。”

戚骁三辈子加一起都没这么丢人过,张渡不张嘴还好,这一开口仿佛点着了他脑袋上的炮仗,戚骁冷着脸咬牙:“不劳,我屁股上带钩子,稳得很。”

“……”

张渡顿了顿,不知道想了些什么,有点掩饰性地伸出一节修长白皙的手指,一下一下地捋捋挡脸的黑纱,思忖一番后,张渡又小声说道:“怎么…怎么个稳法?”

戚骁扭着脖颈,沾土的侧脸抵着车框,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怎么能弱成这样呢,戚骁郁结至极。

马夫找了路边略宽敞的地方停车,等了一炷香有余,后面俩人这才驾着车赶上来。

小谨言下车,准备去问自家少爷接下来的行程安排。

眼看小谨言的手就要碰到车帘,戚骁不想再丢人,紧忙一脚踩住门帘下端。

谨言一下没撩开,有点纳闷,问道:“少爷,是谨言,咋不让撩帘啊?”

“张兄身体不好,见不得风,直接去客栈。”戚骁使了个眼色,张渡瞬间领悟,紧跟着重咳几声,仿佛那一点流通的空气给他的肺来了个重拳出击。

“刚才还张公子呢,现在咋变成张兄了,真不亏是少爷,在哪都能交到朋友!”谨言犹疑着嘟囔完前半句,后半句却真心实意地夸了夸。

不管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戚骁觉得自己身边的人里,总有那么几个是出门不带脑子的。

谨言回身拍拍马夫的肩膀:“马兄,踏歌楼,我家少爷厉害吧,踏歌楼的房间可不是一般人能订到的。”

马夫也顺势回拍慎行的肩膀:“我是马夫没错,但我不姓马,我叫齐霄。”

听到这话,戚骁也不管伤到的胳膊肘,忽地就坐直了身体。

他吃惊:“你叫什么玩意儿?!”

齐霄答:“齐霄,见贤思齐的齐,九霄云外的霄。”

把戚骁瞬间古怪的脸色收入眼中,张渡隔着黑纱轻轻吐了口气,道:“可有什么不妥?唐公子可是想起来了什么?”

戚骁有点心虚,他明白自己反应过度了,可也没法直说此人抄袭自己的大号昵称,只得故作大度地挥挥手:“没事,这名字听着就有福气。”

张渡却顿了顿,黑纱掩住的眸子里忽地闪过一抹阴霾:“福气?不见得吧。”

戚骁被咒了一嘴,刚想质问他这名字怎么就没福气了,帘外的谨言却率先发问。

“齐霄?你这名字怎么和……”

谨言一副细作接头的样子压了压声音:“和戚骁戚将军的名字那么像啊,你不害怕吗?”

齐霄偷偷瞥一眼帘子的方向,见里面两人并没什么太大的反应,这才回答道:“怕什么?我一个市井小民能有几个人知道我的名字,就算知道了又能怎么样?他能让全天下人不敢姓戚,名字里不敢带骁,可他总不能因为忌讳那两个字便把所有接近的字都烧了吧。”

齐霄伸着食指向上指着,那个“他”代指谁,不言而喻。

谨言竖了竖大拇指,赞道:“你说的真好。”

戚骁在里面听得胸口直泛酸,他好歹也是死在了守卫疆土的战场上,却连名字都成了忌讳,那佛渡呢,那个眼里心里满是芸芸众生的小和尚呢,岂不是浑身上下都得贴满世人的诟病。

戚骁自己被人骂、被人说晦气,他都可以无所谓的一笑而过,甚至还能乐呵呵地跟他们一起唠唠这个名字到底犯了哪的风水。

但说佛渡不行,叱辱他的小和尚就他娘的不行。

他的佛渡应该是佛祖掌心里最爱的那株清曲佛莲,而不是因为降落世间,就要受尽天下的疾苦。

戚骁心里想着佛渡,五脏里剖肝泣血的疼痛深入骨髓,只恨不得佛渡现在就能出现在他眼前,让他把心剜出来,用心头血去填平佛渡干涸结痂的伤口。

戚骁脑子里想着剜心的动作,人走着神,手不自觉地抬起来照着胸口比划了几下。

张渡:“?”

张渡伸手在戚骁眼前晃了晃:“唐兄弟胸口疼吗,需要去医馆看一下郎中吗?”

“无妨。”戚骁摇摇头,他脸色不好,隔着帘子对外面的两人说:“别唠了,先去客栈吧。”

戚骁对外人不算很好相处,大多数情况下也都是那些不熟的人好言好语的伺候他——这点,在早年时没少被人拿出来驳戚骁的为人之道,当年的国寺小活佛曾也知道了,亲自出来劝解那人,小活佛脾气好,只说,你若是能有三分戚将军的天人之姿,也大可这般恃才放旷。

现在,戚骁又摆出这番生人勿近的姿态,张渡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他琢磨了一会,想起面前这人因为方才摔了跟头见谁怼谁,如今听了这几句闲聊就跟霜打了似的蔫下来。他不着痕迹地点点头,觉得这人应该是因为“戚骁“二字成了忌讳,才突然僵起一张煞白的脸。

张渡想按照他数年前记忆中的温和样子安慰人几句,但想到如今二人刚刚“初识”,一旦越界后果便不堪设想,顿了顿,打消了开口的念头

可看着戚骁黯然神伤的模样,他又打不住地不爽起来。

干瞪眼了一会,就在张渡终于忍不住要开口的时候,却听见戚骁轻轻嘀咕:“张渡?”

还来不及点头询问何事,又听见戚骁自言自语般道:“……齐霄?”

张渡:“……咋?”

*

戚骁挑了挑眉毛,第一次仔仔细细地打量着面前的男人。

从穿回到这里的第一天起,他无数次幻想过他和佛渡再相遇的画面,甚至为了让佛渡出现的机遇更为合理,他还替人家编织了无数个现身的场景。

比如,佛渡这五年落了草,带着土匪打家劫舍时正好打劫到唐家,然后他一眼就认出匪头子佛渡,跟着他去山寨做他的压寨相公。

又比如,他在找人的路上,顺手收拾了一窝土匪做小弟,正好撞见东躲西藏的良家佛渡,然后跟十几岁时候似的,把人掠走做他山寨的大当家的。

再比如,佛渡跟他心有灵犀,正不知道在哪躲着呢,突然就非得想去武城逛逛,接着就遇见了来寻人的他。

凡上种种再加上他脑子里更扯淡的六百二十多种佛渡的出场方式,这是戚骁对这个世界最后的倔强。

戚骁盯着张渡看了会,突然就自嘲地笑了笑,暗叹自己果然是被幻想荼毒的不浅。

眼前这个人,以现代身高的计量方式来算,身高要在一米八五以上,比如今的戚骁还远远高出小半个头来。而且,那黑纱虽遮的仔细,但男人那束着高马尾还快垂到后腰的墨色长发,简直不要太明显。

太和朝并没有什么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而不让人剪头发的陋习,虽然对女子仍是长发为美,但对男子的要求已经降低很多,只要能梳髻束冠,长度就大可随君意。

戚骁自己是个笨手,当时军营里也没带什么闲人,出征时每每梳发髻都要耗费几柱香的时间,给戚骁烦的不行,后来干脆自己拿匕首砍了个不长不短的齐肩发,在脑后能箍住便算不影响军容了。

而后一年过去,他急着回京城,也没管顾自己的头发——更扯淡的是,这不长不短的新奇发型配上戚将军的浴血传说,再加上戚骁本人骑马红袖招的帅脸,竟一时间风靡了整个太和朝,成了天下男儿争相效仿的统一发型。

一出门,大街上全都是一样的脑袋。

戚骁没想到自己有这么大魅力,能带着全太和的男儿一起梳现代女孩子梳的低马尾,只得尴尬地偷偷养长头发,老老实实地梳顶在脑瓜顶上的正常发髻了。

如今,戚骁人虽成了天下人咒骂的叛将,可他带起的风潮却还没全褪去,一撮人里仍能瞧见那么几个不好好梳头的,懒汉唐濡自然是其中之一,头发削的比戚骁还短,每日即便不梳头也不影响日常。

这就方便了二穿的戚骁,带着他养了那么几个月不长不短的头发,更少一点穿帮的心烦。

可眼前这叫张渡的头发长度,基本远远超过戚骁的认知范围,即使那头发看起来颇顺颇好撸,但一个光头小和尚从负开始蓄发,五年也到不了这般长罢。

更何况,戚骁冷沉着一张脸琢磨着。

先把头发这种不必要的事往后稍稍。

面前的这个男人,孱弱不堪,话多说几句就要咳上一阵,咳时胸腔空鸣的严重,整个肺腑像一个破败的风箱。他坐在马车上时,看起来已竭力坐稳,却还是会随着马车的前行而摇晃不止——戚骁只是懒懒散散的萎顿着,也远远比不上张渡的摇晃频率。

这绝不是一个健康的人能伪装出来的病样。

哪怕这是太和对他万中无一的善意,让面前的这个人就是他心心念念的人,那他也希望万中的九千九百九十九是佛渡在某个角落健康、安全、吃好喝好睡好的等着他。

他不应该受许多苦的,戚骁想,一切都应该由他来承担的。

*

另一边,张渡听见戚骁嘀咕两人的名字,正等着接他的下话,戚骁却倏然像是被捏住嘴的小狗崽子,愣是一个字也不往外蹦了。

张渡真情实感的吭声道:“唐公子可是想起来什么了?”

戚骁本不欲再多说废话,可好屁临头又管不住嘴,索性豁出老脸问道:“你叫张渡,你小厮叫齐霄,你莫……莫不是也听过一些流言蜚语,故意起的名字吧?”

张渡诚心实意的发问道:“什么蜚语?”

戚骁忽地一脸的高深莫测:“就佛渡大师和那戚将军之间的,那些流言蜚语呗,就什么…什么两人私定终身、为君不娶啊什么的……那些。”

张渡的眼皮跳了跳:“…小…在下未曾听过,唐兄弟何来如此发问?”

见张渡说自己没听过他和佛渡的故事,戚骁顿时兴致缺缺,随口敷衍:“哦,我还以为你也是沉迷于佛渡大师和戚将军的故事才给自己和自己的小厮起了这么两个名字,用以纪念这段旷世绝恋。”

张渡一噎,只得再次强调:“未曾。”

戚骁这次不恼了:“真没听过啊……那你主仆二人起名字,挺叛逆啊…”

戚骁琢磨了下,正想随口提两嘴他和佛渡之前的杂事,马车却突然停了下来。

齐霄把门帘撩开一道缝隙,毕恭毕敬唤道:“主子,唐少爷,踏歌楼到了。”

终于到了。

戚骁也不想讲故事了,率先半直起身子准备下车,却冷不防被张渡拽的又坐了回去。

戚骁刚想黑脸,眸光所至,只见张渡从怀中摸出一个叠的四四方方的白帕,他右手拇指和食指轻轻捏住戚骁的下巴,仔细地擦去他侧脸上沾着的灰土。

白帕带着一股子特殊的香气,缭缭地缠在戚骁鼻尖,他不着痕迹的嗅了一口。

是檀香。

张渡的手修长好看,触感也比看起来软和很多,他的拇指内侧还有一点薄茧,不是剑茧、不是笔茧。

可还没等戚骁体会出来是什么茧子,张渡已经放开他的下巴,也收回了白帕。

“好了,下车吧。”他低声道。

《关于我大号昵称被抢注这件事》

《关于我把低马尾带成潮流这件事》

《关于我装大尾巴狼这件事》

《关于我很暴躁这件事》

张渡:你咋脸上总蹭灰?

让我从今天许愿大后天能有个榜qaq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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