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凯旋

八年前。

太和十年,又一春。

今日,是国寺小活佛十五岁的生辰。

距离戚骁去往东洋已是一年又两个月了。

早前,戚骁在国寺翻墙时,曾信誓旦旦的说,等佛渡十五岁一到便陪他外出游历,请他吃全太和最好吃的没有胡萝卜丝的斋饭。

佛渡撇了撇嘴,心中暗骂了一声,骗子。

他猛然发现自己破了戒,赶紧用揣在怀里的戒尺打了自己一下。

这一年多,佛渡修了闭口禅,即使是师兄佛海百般劝他,他也没有任何张口的**。

佛海想问他为何修行闭口禅,他便找了个借口搪塞了过去。

那是他第一次打诳语,佛渡知道自己犯了戒,却又无法找师兄领罚,便自己寻了块戒尺揣着,犯戒便打自己一下。

谁知,揣了戒尺的他不像是揣了清规戒律,倒像是揣了块免死金牌。

佛渡每每想起戚骁便想骂他,可骂人就犯了口业,但揣了戒尺就不同了,他几时骂人便几时挨打,骂的开开心心,打的心安理得。

国寺并非每一个和尚都要在满十五岁时外出游历,而是其中最佼佼者才可去民间传经。大道寺建寺百年以来,游历者不过十数位,上一位还是十五年前的佛海,陪同他外出的也并不是戚家的人。

宗教与军权自古不能相融,而那时的戚骁也并不知道,戚老太爷是看他与佛渡关系好,驴他玩的。

相传,佛渡在襁褓中被佛海捡回大道寺时,身上便带着一串佛珠,佛珠剔透不似凡物。而佛渡在老林之中被抛弃,全是靠着路过野兽的奶水喂养才活了下来,这传奇的身世再加上宝珠加持,他自入了大道寺便有了小活佛的名头。

佛渡也不辜负这名头,看经书一遍可以理解其意,两遍可以背读,三遍就可以去给师弟们讲经——仿若就是为这满阁藏经而生的。

今日,小活佛生辰祝礼,八方来贺。

佛海还在外云游未归,一切便是由国寺的监寺进行操办。

十五岁的佛渡已经长开了很多,明眸皓齿、眉眼如画,虽还是唇红齿白好相处的模样,但少年人独有的清隽还是给他添了一丝疏离。

佛渡披着新制的袈裟站在监寺的身后,双手合十,微微垂首,暗红色的佛珠从虎口耷拉至手腕,端的一幅普渡众生的菩萨相。

好看至极,不掺杂一点儿烟火。

景帝新赐的大道寺匾额被两个小太监举着悬在上空,佛渡懒得瞧它,垂着头规规矩矩依礼三叩,叩完起身,继续端着。

监寺知道这小活佛不愿在俗事上多作纠缠,正欲让他离开去抄经,一道被风沙磨过的、糙巴巴的喊声却见缝插针似的从寺门口传了进来。

“欸,您老给让让,对对,给个人能过的地儿,我挺大个小伙子这小缝儿我能挤过去吗,让让,让让——”

佛渡倏然抬头,让吵闹的那人映在他眼底。佛渡有点想笑,他捏在指缝的佛珠稳不住,咕噜噜滑到小臂。

眼里人,正是拼命从人群里往里挤的戚骁。

一年未见,戚骁人变得清瘦些许,面容棱角更加精致,身量也挺拔了。也许是来的匆忙,戚骁的盔甲还未曾取下,只摘了头盔抱在怀中,发髻梳的倒是规整,可惜脑门沾了一大片灰。

妥妥的印堂发灰。

戚骁变了很多,可佛渡总是能一眼就认出他的。

*

趁清冷小活佛怔愣的片刻,戚骁终于从人群里挤出来。他一溜儿小跑到人身边,也不见外,热络的贴着就说起了小话。

戚骁小声嘀咕:“真不知道这太和朝的人都是什么毛病,搁哪都爱挤一堆儿看热闹,活脱脱一块大沾糕。”

见佛渡还神游天外,戚骁嘴角突的一挑,勾起一抹坏笑,他蓦地把头盔扔在地上,一把把佛渡搂在了怀里。

瞬间,铁器的生冷包裹住了佛渡,可除了触手可及的冰凉,还有丝丝的尘土气和血气萦绕在佛渡的鼻间。

“戚哥回来了,抱抱”,戚骁把头埋在佛渡颈肩,深吸了一口气,“你怎么长这么大了还有奶香味呢,真甜。”

戚骁突然大变活人,让佛渡脑子有些乱,一时间竟然舍不得挣扎,任由戚骁抱着。多半晌,监寺先看不下去了,轻咳一声,双手合十道:“戚小将军得胜归来,贫僧有礼了。”

言外之意就是你个登徒子赶紧撒开我寺小活佛。

可戚骁搁国寺混的久,脸皮堪比城墙厚,抱住就不想松开,竟圈着佛渡在人身后举爪子行了个礼。

监寺:“……”

监寺又想说话,佛渡却悄悄摆了摆手。

言外之意就是你可以闭嘴了。

佛渡脸皮还是薄的,任戚骁抱了一会,最终还是撑不住,轻轻推推狗皮膏药。

佛渡用只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轻声说:“戚施主收了神通吧,大沾糕们都看着呢,有点丢人。”

戚骁失笑,这小和尚啥都好,就是偶像包袱太重,在外人面前永远是端端正正的样子,能让自己在大庭广众之下抱这么长一会,已是这一年离别的苦劳。

戚骁搓了搓掌心,又不禁暗暗叹道:“真他娘的可爱!”

国寺小活佛的生辰祝礼因为戚小将军的突至而被迫提前结束,虽然寿星本人没什么怨言,但捣乱的还是稍稍有点愧疚。

——愧疚的赶紧鸠占鹊巢。

佛渡的禅房内,已经卸下盔甲、沐浴更衣、洗完自己印堂灰的戚将军,大大咧咧地平躺在了屋内唯一的床上。

戚骁翻了个身,一手撑着头,看着趴在书案上做功课的佛渡,懒洋洋抱怨:“佛渡大师,你今天过生辰诶,怎么还写作业。”

佛渡不知道写作业是什么意思,没理他。

戚骁再次躺平,手搭在额头上,老实了少顷,忽地就哼唧起来:“佛渡渡,我好困困啊,我们睡觉觉吧。”

叠词的不合理运用让佛渡握笔的手扭了一下,直接在纸页上画出长长一道墨迹。

佛渡无奈道:“戚施主,这才刚到申时。”

失算了,竟然才下午三点。

戚骁揉揉眼睛,像锅上煎的咸鱼翻面,整个人猛地转趴到床上,抱着佛渡的木枕头打滚:“我在军营根本睡不好,到处都是倭寇,他们一会来一会走,一会偷袭一会射箭,这一年我都没睡过一个完整的觉!”

戚骁以头抢枕:“我现在!就要!睡觉!”

数年同处,戚骁把小秃瓢吃硬不吃软的性格拿捏的死死——你求他根本没用,你就得撒泼打滚,他才能束手无策,你就能胡作非为。

果然,佛渡管理大师·戚骁获得了阶段性胜利。

小活佛尤为担心戚将军硬朗的俊脸会磕坏自己新做的枕头,认命地走到自己的床前,只占据小小的一块位置:“小僧就坐在这,你睡你的,我给你念经。”

戚骁知足,满意闭眼。佛子温和的语调自头顶传来,如九天神殿落下的救赎清音,佛渡轻声问他:“想听什么?”

经书的名字大多绕口,戚骁嘴瓢总念不顺,向来就记得第一句,戚骁嘟囔:“观自在菩萨吧。”

能感觉到佛渡轻声笑了笑,他念道:“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密多时……”

戚骁听得多了,会背两句,跟着叨叨:“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舍利子是谙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

不多时,戚骁真的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一年没睡过好觉的话不全是假,只不过原因并非倭寇袭击,而是两世为人,戚骁手上第一次沾了人血。人血这个东西,即使从手上洗下去,也会再从心底汩汩冒出。

戚骁到了东洋,第一仗大获全胜,直接生擒倭寇将领。这一仗也惊住了敌我双方,暗嘲戚骁是黄毛小儿的人全部闭了嘴——每一代的戚将军,都是如此这般惊才绝艳。

两世并不相轻,现代思维犹含心中,戚骁深知野火烧不尽的道理。

东洋战场之上,无论俘虏是否表示投降,他直接命人全部坑杀。

戚骁也就成了太和朝上第一个坑杀俘虏的人。

他不是没有想过这样做的后果,但战事就是这样,倭寇敢来第一次,就敢来第二次、第三次…他虽自诩不凡,却不敢保证次次全胜而退。戚尚坤已亡,戚骁能在战场上依靠的,只剩他自己。

他发了狠,一鼓作气乘胜追击,长枪沁血,带着数万兵将杀进了倭寇的驻营。

只用一年,东洋就向太和递了降书。

整整一年,戚骁算不清自己杀了多少人,只依稀记得许多人的血喷溅在他盔甲上、脸上、脖颈上…银刀化血刃,一进一出带出无数朵艳丽的血花。

辗转反侧,夜不能寐,他一闭眼,梦里都是明晃晃的刀刃和蒙蒙的血气,还有无数人死前不敢置信,亦或濒死祈求的表情。

戚骁还算着佛渡的生辰,他当时不告而别,也不知道小和尚有没有生气。他掐着日子,估摸着降书送到宫中的时间,连圣上封将的诏书都没接,不分昼夜连赶了半个月的路。

——总算是没有晚。

戚骁似是在梦中经历些什么,他皱眉,手指紧紧地攥住被角。

佛渡还在轻声念着经,见人如此,心里突生些烦闷。他作为国寺的招牌活佛,想知道什么消息,只要稍微放出点风声,自然有人上赶着送。

戚骁在东洋的一举一动,他了如指掌。

佛渡静默良久,眸光流转间透出点无奈,他摇摇头,最终抬手抹平戚骁眉头,见人放松下来,又掖了掖薄被。

佛渡目光蓦然一移,正看见那块被戚骁攥着的被角。

和尚修行大多讲究个吃苦,他自己的被子也就只是普普通通的棉被,佛渡蹙眉,棉被粗糙,不知道会不会磨坏戚骁的手。

他眸光闪了闪,一点一点把被角从戚骁的手里扽了出去。

戚骁手里忽地没了攥的,睡得不太踏实,佛渡看着他虚握的手,想着找个柔软的物什塞进去,可惜小活佛房中空空,环视了一圈竟然找不到软物。

“……”

佛渡盯着戚骁看了一会,万般确认他睡熟了。佛渡抬起胳膊,将自己的左手放了进去。

右手常年念珠写字,磨了一层薄茧,应该会很硌手。

佛渡点点头,自觉这一番行为颇有救苦救难的活佛风范,心情愉快之下盘腿就地而坐,一手握着戚骁,一手放在膝上,心无旁骛地打起坐来。

*

翌日。

戚骁囫囵一觉,睡到了日上三竿。

他睡醒后第一眼,先看到已经做完早课回来的佛渡。戚骁睡得迷瞪,自然不知道自己不仅鸠占鹊巢,还握了一宿别人的小手,只道是心安了,才睡一宿的好觉。

戚骁伸伸懒腰,一骨碌翻起来,简单梳洗后,就蹭到佛渡身边,看他写字。

佛渡撵他:“戚施主,宫里来人唤你了。”

一听这话,戚骁本来美滋滋的心情突然就落到谷底,他一屁股坐在佛渡腿边,靠着他的腿闷闷不乐:“佛渡,我们认识有十年了吧,你怎么还戚施主戚施主的叫啊,显得我们好像不熟一样。”

佛渡低头瞄他,见他确实是不开心的模样,走心安慰道:“万事皆虚,来去无垠,戚施主何必在意一个称呼呢?”

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垮下了脸,戚骁拽着人的裤腿就开始前后乱晃。

小活佛可万万不能走光,佛渡也顾不得功课了,忙抓着自己的僧裤应允道:“你说,你说叫什么?”

戚骁觍着脸:“我比你大,叫戚哥。”

佛渡面无表情:“否,下一个。”

“骁哥?”

“否。”

“施主哥哥?”

“?”

戚骁这名字总共就两个字,也没起过表字,他有点犯愁,正想着要不要把现代名字也抖搂出来让佛渡自己挑时,佛渡却突然喊了他一声。

“阿骁,宫里来的人还在寺门等你。”佛渡如是说道。

阿骁。

戚骁的心脏漏了一拍。

脑海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一瞬间断裂成了齑粉,却又在飘飘扬扬落下时凝成了一道人形。

戚骁眉欢眼笑,一双桃花眼弯成了一道波光粼粼的星河,星河之中万千星辉滚滚而行,而那锐不可挡之势却在碰到一处金光之时,变得柔软细腻,碰之即碎,围在金光身边,不舍离去。

戚骁说:“好。”

佛嘟嘟:你化成灰我都能认识哪坨灰是你,我劝你最好反思一下。

7小:我只是希望你单纯健康快乐嘛。

7小:来来来,叫声戚哥不吃亏,叫声骁哥带你飞!

佛嘟嘟:=.=

佛嘟嘟:关于小活佛什么都知道这件事,只能说在座各位都对活佛的力量,一无所知。

7小:关于打倭寇这件事,应该是刻进DNA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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