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理清

程六办事蛮讲规矩,不管多晚,都得把情况汇报给自家将军。

子时,程六扑簌簌敲响了客栈房间的窗棂。

“……”,戚骁几乎刚来点睡意,就被程六扰了,他微微侧头,对上佛渡很是安静的模样,他的眉睫都很老实,没有醒来的迹象。

戚骁轻身起来,摸至窗边,打开了一个小小的窗缝,程六凑来半张脸,头顶上还溢进来些泠泠的月光。

戚骁凭空抓抓,攒了些柔和的月光在手里,随即展开手掌,手心空空,啥都没有。

戚骁沉吟了下,低声道:“怎么样?”

程六怕自己控制不好声量,惹醒又咳血又娇弱的将军夫人,干脆探进半个脑瓜子,附在戚骁耳边:“已经把那位小兄弟安葬好了,九卫行踪也都正常,将军,我们接下来做点什么?”

程六也在耳边嘀咕,戚骁却跟没知觉似的,没动没躲,直到等人把话说完了,他才像突然意识到程六的动作。

“程六,你说话咋没呼吸啊?”

耳边颈侧并没有说话者带来的温热气息,以至于戚骁一时没反应过来,等他发现了、下意识问了,自己也跟着一怔。

突兀的一句话透着十分诡异的气氛,程六呆了须臾,解释道:“当仵作会练闭气,有时尸身放的久,异味浓重,还有尸毒,练闭气能事半功倍。”

戚骁心不在焉,点了点头,“你继续说罢。”

“董和南宫快到了,将军的心可以放一放了。”

“好。”没了鼎盛的一身功力,戚骁也不逞强,毕竟戚小宝下落未知,佛渡又晦涩不清,他该码人还得码人,四手总比双拳强。

“先等人到”,戚骁余光里还存着后方的景象,顿了顿,“程六,明日不必来的太早,好好休息,剩下的再说罢。”

“是,将军。”

可能是那点偷钻进来的月光颇亮,佛渡忽地轻呓了声,翻了半个身,整个人面向了戚骁的方向。

戚骁急急关住了窗。

月光被隔,窗外是程六窸窣离开的声响,窗里是佛渡微不可闻的呼吸。

他应该还睡的很熟……

见佛渡只是翻了个身,呼吸还是同样的均匀,戚骁才略是松了口气。

佛渡毒伤不轻,有药时精神矍铄,没药时过分萎靡,入睡困难,梦魇缠身,时而惊动……好不容易沉睡去,戚骁万不想惊他。

怕再弄出些踏木地板的足音,戚骁干脆保持着与程六说话的姿势,不再多动了。

面前是阖紧实的窗,戚骁盯看着,眸光扫过一节节刻纹精致的窗棂,直觉得这扑面而来的闭塞感,就是当前局面走向最好的映衬。

一阖,是把扰人的月光给挡住了,可也把他们挡的死死的;看似没什么纽节的月亮和窗户,也在此时环环相扣,交结不清。

戚骁脑子里无比的混乱,却也出奇的清晰。

玄霄入葬,离魂鬼症的事儿一下子断了线索,佛渡虽借郑九的鸽子给巫君送消息,但巫君远在南疆,想来知道的线索也不会比他们多。这下子,兜兜转转又回了原点。

戚骁忽而生了个奇怪的想法,仿若从很久之前至今,许多人的死亡都是没什么意义的——这里面甚至包含了他自己。

这念头甫一出来,戚骁先把自己惊出一脊梁冷汗。

他怎么会觉得人的生死是无意义的……问题究竟出在了哪里?

戚骁闭目,盘算着自和佛渡相遇后的每一个细节。

佛渡毒摧的身体、那瓶塞给他的丸药、玄霄突然被佛渡派离,紧接着玄霄的尸体就被程六在山路上发现……

不对,不对!

按照他原来所想,玄霄被害的诱因,大抵是他在回南疆的路上,偶然撞见了类似离魂的情况,孤身前往察看,才着了凶手的杀道。

怎么就这么巧?

戚骁两指掐了掐自己的眉心,妄图让那些恶意的揣摩滚开。

如今来看,玄霄的行动是蓄意大于偶然的,夜半离开,贸然行动,他手里必然是有了线索……那佛渡为什么不拦他?

戚骁单手入怀,摩挲着玉药瓶滑腻的边缘,冰凉的触感倏忽冷静了他的思路——看来,玄霄没把线索告诉佛渡,他独身前往不是碰巧,而是他在急于行动,是迫于证明自己。

……他想立功。

戚骁麾下的戚家军是他带了多年的劲军,里面不乏一些自视甚高的士才,初到戚家军时,大多是抻长了脖子想自我展现,逮到机会就如饿狼扑食,这种因想立功而冒进的行为,戚骁太熟悉了。

他虽不爱上朝堂,该懂的门道却也门儿清。

但佛渡早不是国寺里炙手可热的小活佛,甚至连国寺都不再是国寺了,那玄霄就算再崇敬他,也没必要在事情进展尚稳的情形下,堵上性命去证明自己的价值。

太突兀了。

佛渡的性情是转变了,但他待人待物的行为举止,却还是小活佛那番的派头,早年空悯那般古板不通人情,佛渡都未曾嫌恶,这玄霄到底是做了什么,惹恼了佛渡。

恼到敢用命去换。

戚骁猝然睁开眸子,他眸光轻颤,不可遏制地望向了床榻上熟睡的人。那人侧脸抵在硬枕边缘,也不曾觉得硌,就那么睡着。他只穿了普制里衣,远不如早年小活佛精细上好的僧衣,墨发散落身后,有一缕搭在白皙的颈间,缠着乍眼的红痕,这是戚骁睡时,临时起意抓来绕着玩、程六来时就垂扔下的。

这小和尚这般气恼,是为了自己么?

这人就这么怕,让自己知道他的弱点?

不经意的用力,戚骁捏着白玉瓶细口处的拇指尖,下意识抵住了食指指腹,刺疼感蓦然传来,他才略松了松。

玄霄把玉药瓶给了自己,应该是佛渡意料之外的举动。这丸药是绝顶的稀罕物,服后徒增一甲子的功力,伴随痛感消失,若是宣扬出去,只怕天下都能乱上一乱——佛渡手里也绝不可能再有第二瓶。

否则他也不会可怜自己煎中药喝。

戚骁吁口气,强行收起对人的心疼,冷静思考。

玉药瓶到了自己手里,喂药的主动权就不在佛渡手里了,他变得羸弱、要人照顾,再不可能一手制住自己,更不可能再一指弹开精钢铁板。

他戚将军虎落平阳,他小活佛龙游浅水。

到底还得是他们,失了少年意气后还能如此般配。

戚骁又沉静了会。

玄霄拿到的线索八成是从南疆传来的,佛渡不应该半点未察觉。可他对线索的存在只字不提,反而刻意引导,让自己去相信玄霄的身亡乃是意外;在佯怒骗自己说出鲜卑鬼症之事后,他又对所谓离魂缄口不言。这简直了,空手套白狼都得直呼内行。

这点发现,让戚骁俊朗平和的面容透出一点狰狞的裂纹,对小和尚的心疼呼啦啦少了三分之一。

佛渡是个极聪慧的人,别人开七窍他都得开八窍,戚骁估摸着,佛渡大抵在得知玄霄死讯的瞬间,就算出了武城这场局的大概模样。他甚至还能将计就计,想让离魂鬼症在戚骁这里作结,让戚骁想要追查的心思,跟玄霄的尸体一起埋进棺材。

余光里是人乖巧酣睡的面容,戚骁没忍住,轻轻转身,背抵着窗户,威胁地扬了扬豆沙包似的拳头。

这混球小秃瓢,自己拿他当纤尘不染的白莲花儿,他在这给老子演宫心计。

可真行啊,相遇都还没几天,就把他骗了一次又一次,他简直像个被死死蒙鼓里、还死心塌地地给人家演戏的狂敲鼓点的大撒子。

硬了,拳头真的硬了。

至于如今,大致是有人知道了佛渡这些年躲在南疆,但南疆路远水深,又天高皇帝远,此人怕打草惊蛇,一直不敢贸然行动,只暗中在南疆与武城多地同时作案;此人清楚,南疆案成,南疆巫君定然不会袖手,而武城案成,佛渡必会主动出疆调查,一旦佛渡离开南疆范围,杀他就易如反掌。

而中都、武城、北疆,又是与戚将军纠葛最深的三处。

武城出这种事,佛渡不可能不管——此人把这小活佛的脾气秉性拿捏地死死的。

所以,了解南疆的地头蛇布防、熟悉武城能设瓮,又通晓佛渡的善心及弱点,甚至能在巫君的情报网里,故意留下引人调查的破绽。

能是谁呢?

戚骁虽还不认识这巫君,但其能保佛渡五年,还给他弄这些稀罕的家伙事儿,想来也不是寻常人,既然佛渡笃信他,那自己也大可以信他。

戚骁在心里的谱上涂涂抹抹,很快就只剩下了几个名字。

戚骁叹了口气。

这人做事毫无破绽,还能留“人白死了、追查下去也不会有结果”的心理暗示给旁观者,掌控人心的能力堪称卓绝;若不是戚骁还能算半个现代人,见多了科技发达带来的大世面,真差点被这人给唬懵了。

不都说古人是直肠子吗,这人咋就能九曲十八弯的——戚骁不动声色地翻了个白眼。

这姿态实在不雅,可他又忍不住想骂街的心思,想了想,干脆又转过身,继续面壁。

寻常百姓能知道有南、北疆这些个偏远荒凉的地方,都算是见多识广了,怎么可能有能力围杀堵截佛渡;再加上早年佛渡自身背负的众生信仰,上至皇天下至后土、摧不枯拉不朽的,敢想着杀他的人,起码得是脑子清楚、性格果决、崇尚科学之辈。

毕竟连他爹那么牛叉的一个大将军,都对佛渡同志将信将疑的——那对佛渡半点不信,还敢起歪心思的,能有几个呢?

戚骁自己算一个,佛渡本渡算一个……穆景澜算一个。

戚骁是真的忍不住,攒了好几个国的国骂,在心里默默走了一通。

这条条框框指明的最佳嫌疑人,除了芝兰玉树穆大相,还能有谁?

可谋士千虑,必有一疏,这局面疏就输在,此人并不知道他戚汉三回来了。

戚骁在未离开临安唐家时,就早给踏歌楼送去仅有他、佛渡和穆大相三人知晓来处的木牌;穆大相手眼通天,这枚牌子一旦流入人手,自然瞒不过他,戚骁此举,虽半笃半赌,却也间接给穆大相洗脱了嫌疑。

……若是失踪五载、隐于暗处的佛渡,想寻始终在明处作妖的穆景澜,那他可以联系穆大相的方式多如牛毛,大可不必多此一举;但若是戚将军乍然死而复生,那无论是从棺椁里爬出来诈尸,还是怎么样的,明处的人总比暗处好寻,送个牌子站在被动处,让穆景澜主动来找他,就是最简单粗暴的选择。

所以当时,在戚骁还不知道孙七就在他身边时,他直接做了个假牌子,干干脆脆赌一把。

毕竟,穆景澜能跟他成为顶好的朋友,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他们俩的脑回路出奇一致、极为契合——虽然对穆大相来说有一点离谱和扯淡,但死而复生这件事看起来,真的蛮好接受的。

随身的墨玉吊在窗棂,还特意指明可供躲藏的密道,就是挺出彩的证明。

既然穆景澜相信戚骁诈尸,那若是他在武城的设局,就绝不会漏算了戚骁。数年,戚家小将军对小活佛的回护之意,昭示的尤为明显,设局人不傻,但凡知道这里面混了个姓戚的,整个谋局里绝不会只有对佛渡的顶顶杀意。

戚骁却不禁拧眉,他现在的思路尤为清晰,却也直觉这背后隐藏的棋盘愈来愈大,黑棋白子愈下愈多。他本以为自己和佛渡中,起码有一人是执棋人,如今看来,执棋的只怕另有其人

戚骁猛然想起了程六的话。

“老老实实,不喊不挣扎,任由人把他凿死了……”

玄霄为什么不抵抗呢?

说不通了。

戚骁利落地换了个思索角度。

按常理来说,目的明确、且只有一个饵的钓鱼人,是绝不可能临时变卦、更改目标的,他若发现所钓之物与想钓之物出现偏差,理应是放回鱼饵重新垂钓,而不是杀人灭口、打草惊蛇……钓鱼人这般不谨慎,合理推测,他可能被鱼认出来了——玄霄曾见过此人,甚至是认识此人。

玄霄曾说过,他拜入国寺时,正是戚骁身死那年,而后几月便是国寺生变、佛渡出逃。他连剃度都不及,怎么会见过那些个大人物,仔细想来,如此机会只有一个,就是在国寺出事的当日——此人必然参与了对国寺的围剿。

而穆大相在当时,不被算作是戚将军党羽被清肃,都得亏他机智聪明,长袖善舞地把自己摘出来。但圣上就算再信赖他,此段时间也绝不会放再他出来,让他使招把佛渡也给摘走。

戚骁掰着手指算了算。

大道寺之所以被称之为国寺,便是它在太和的地位卓绝。国寺生事、活佛叛逃,这种事情的丢脸程度,绝不亚于景帝的太监睡了景帝的妃子,完事妃子还夸太监的活儿好。

家丑尚不可外扬,更何况是关系到封建帝王脸面的国丑。

太和十三年,能参与到国寺围剿之中的,除了景帝的亲兵,剩下就只有屈指可数的近大臣了。

近大臣就那么几位,却都曾是国寺的忠实信徒,戚骁想不出有谁阳奉阴违,背地里扎国寺的小人。

他一直不喜欢朝堂,觉得把边疆守好,偶尔仗势凌人、闯一闯小活佛禅房,就是极好的穿越体验了。可事与愿违,他不惹事事惹他……一个小黄脸表情倏地出现在戚骁脑海里,然后小黄脸冲他微笑着挥了挥手。

“……”

“阿骁,你在做什么?”佛渡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轻手轻脚地站到戚骁身后,冲着人耳窝子冷不防来了一句。

“卧…!”戚骁吓一跳,一声国粹脱口而出,粹一半又急急停下,“卧在这数星星呢……”

佛渡被他奇怪的口条逗得笑了,眉眼一弯,轻咳了两声:“什么星星,指给我看看?”

怕小将军窘迫,佛渡还颇体贴地、亲手推开了阖紧的窗户,只可惜今夜皓月当空,月明星稀,放眼过去,寥寥几颗。

“一、二…五”,佛渡半搂住戚骁的劲腰,将人拉的近了些,垂头,额角相抵。佛渡墨发如瀑,略短处正扫在戚骁颈侧,他一呼一吸,勾的戚骁如同被只花斑大猫缠上,大猫的胡须还极不老实。

“小将军,五颗星星,数了半宿?”佛渡干脆将人抵在窗台,这姿势戚骁硌得慌,自己偷偷把肉多的部分往上挪挪。

这点小动作很难逃过小活佛智慧的清冷双眸,他示意戚骁再往上点,半倚半坐在窗台上,自己则站在低处,扶住了戚骁的双腿。

戚骁垂着身子,佛渡仰头看他,二人离得极近,彼此的呼吸交缠。良久,戚骁才道:“……没数星星。”

“那你在想什么?”

佛渡拆下戚骁束发的一支小冠,端放在一侧,微微抬手,点点戚骁仍蹙在一起的眉心。戚骁的黑发刚长到下颌,梳起时蛮英气利落的,一遭散下来,整个囫囵垂挡在脸上,就有点江湖浪子的样子了。

戚骁完全能想象到,自己如今一副流浪汉的尊荣,十分想取回小冠束上。他手偷偷伸着,沿路却被一只修长冰凉的手劫住,那手摩挲着他的指节,像是在转经珠。

戚骁歪了歪头。

这个动作有点幼稚,他歪完,赶紧又正了正。

佛渡全看在眼里,淡淡笑了,“阿骁不说,那小僧就自己猜了……”

“佛渡这个秃瓢怎么老骗我?今天骗我,明天还骗我,骗的我好伤心,我才不要与他相处,今晚我就在这站一宿,惩罚他自己睡,半夜冷了疼了我也不在乎,让他自己扛就好了,明天我也不与他待着,让他孤苦伶仃一个人好了……”

戚骁抬手,一指抵住了佛渡的双唇,他的唇色不重,唇形极为好看,戚骁一指压着,指下柔软微凉,“我哪有你说这么狠心——”

戚骁换指为掌,双手捧起佛渡的双颊,捏捏,在人唇角落下轻轻一吻,“小秃瓢,你要是不骗我,我会更喜欢你的。”

戚骁自小唤人就十分的随心所欲,有求了是小活佛,平日里是小和尚,偶尔不爽了,什么小秃瓢小秃驴的就都上来了;佛渡向来也不恼,从小就任他随意叫着,反正他也是高兴了才应一声,不高兴了就闭眼打坐装听不见。

他还未曾如今日这般的,好好哄过他的阿骁。

不见外地盗用了小戚骁常用的哄人套路,佛渡抱着戚骁的小腿,清冷佛子端起撒泼的架子,他左右晃了晃:“那我现在骗你了,阿骁也喜欢我吗?”

“喜欢”,戚骁怒自己不争,在美色面前丢盔弃甲,面目故意狰狞了点,咬牙切齿地,“戚哥可喜欢死你这个骗人的小秃瓢了。”

“那你…来哄我睡觉?”佛渡脸不红气不喘,“……戚哥哥?”

得,得得得!

这还生什么气了?骗罢骗罢,快把我卖了我都给你数钱!

“睡睡睡,谁不睡谁是三孙子”,戚骁从窗台上滑下来,避开了佛渡妄想抱他上塌的双手,“你这小身子骨,再给你沉着。”

佛渡双手落空,有点不甘心似的。在戚骁看不见角度,他精致的眉峰紧紧拧起,一手无意识抬起,五指汇拢成爪,竟想向颈间抓去。

“佛渡”,戚骁躺好了,见人还在那僵着不动,唤道,“来睡。”

似是被这一声唤从某些可怖的幻梦中惊醒,佛渡微不可见地晃了一下,他垂眸,正瞥见自己好看的手指弯成了爪子。佛渡没说什么,转头时,却再次端上了温和的笑意,他眉心舒展,双目微弯,语气轻松。

“来了。”

么么哒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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