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去往

晃悠悠的,暖和和的。

佛渡一时间以为自己还没醒透。

梦里还是戚府院中的那棵海棠小树,戚骁想扎个秋千,但海棠树枝细轻,扎了半天反倒弄折了好不容易长成的几枝。

栽活这树废了戚骁不少功夫,这么几下惹得佛渡有点心疼,他过去,从戚骁手里抢过来做好的秋千,三两下挂在了院中廊梁上。

走廊曲回,时常有风,吹着秋千摇摇晃晃,粗绳与廊凉相磨,嘎吱作响。

戚骁笑了半天:“佛渡,你是个真佛子不怕鬼神,你倒怜恤怜恤我们小宝,这夜里起来看见这秋千无风自动,怕是要吓出个好歹。”

戚小宝从屋顶跃下,手里拿着半块甜糕,听戚骁说话,忙不迭点点头。

不过他又想到什么,眼睛一亮,甜糕也不管了,沾着细碎酥皮的手直接拉向佛渡:“睡,一起!”

戚小宝另一只手指着戚骁:“和嘎!一起!”

戚小宝还说不清楚太和话,“哥”和“嘎”并为一类,全指那个正在海棠树下黑脸的戚骁。

戚骁三步并作两步,一巴掌拍走戚小宝跃跃欲抓的油手:“睡也是我俩睡,你多大了还要人哄?”

“小僧要在国寺睡。”佛渡悠闲闭目,半躺在戚骁纳凉的藤椅上,“今日在戚府,有三个时辰了罢。”

戚骁看看日头,觉得也差不多。

戚骁说:“嗯,算久的,难为监寺和尚没三催六请地抓你回去。”

戚骁也不贪心,“那今儿就不留你用饭了,早些回,明儿再早点儿来,我让小厨房备好早点——豆沙包,你能吃罢?”

佛渡没回答,迎着渐落的日光微微睁眼。

他抬眸,望着目力所及的最远处,那本该是象征着自由的天宇苍穹,如今却成了被暮霞烧出伤口的,天的尽头。

佛渡望着余下的那点亮光,没着没落地说着:“……小僧也……尽量罢。”

他本不想草草作答,可思索半天说出来的话,还是有点敷衍。

戚骁果然不满,如他所料般抓着藤椅的一侧摇晃起来——

……

“佛渡!”

戚骁晃着他。

“你是醒没醒啊,看看我,哎”,戚骁猛地凑近,鼻尖的那颗小痣正明晃晃地印在佛渡眼底。

下意识,佛渡仰头亲了亲那颗小痣。

他动作极快,还是骇了戚骁一跳,膝间一软没跪坐稳,险些一整个砸在佛渡身上。

佛渡还是将醒未醒的迷蒙样子,半阖着眼,手却伸出来,时刻准备把戚骁抱个满怀。

戚骁一声叹息:“老实点。”

他拢拢被佛渡在昏迷中肆无忌惮拽散一半的外衫,无奈道:“说罢,梦到什么了,这家伙,对我好一顿摸摸嗖嗖。”

佛渡自然不肯如实以告。

他眯着眼,佯装想了想,避重就轻道:“梦见你跟小僧睡了。”

戚骁:“……”

他冷哼一声:“光睡吗?”

佛渡顿了下,应道:“嗯,是光睡的,小僧想穿个亵衣你都不让。”

“咳咳咳!”马车外传来几声压抑不住的轻咳。

“嘘嘘嘘”,戚骁老脸红透,赶紧去堵佛渡还准备补充点什么细节的薄唇,“别说,别说。”

佛渡就此机会,压着戚骁火红泛热的脖颈,细细吻了吻他。

血气有点方刚,戚骁带着一身潮湿薄汗向后挪挪,不动声色掀开车窗一角,放了点凉风进来。

垂落的额发被轻轻拂动,戚骁抿着被咬的泛红的唇锋,觉得又烫又疼。

佛渡还有些咳嗽,侧着头微微喘着。

但除了有些气短之外,他几乎没任何该有的变化。

戚骁斜睨他:“好点了?”

佛渡闻着熟悉的中药气息,也不起身,继续平躺着:“嗯……我们这是去哪?”

“去把你按斤卖了”,戚骁捻着佛渡青白缺血的腕骨,想给瘦削的皮肉摩挲点血色出来。

佛渡极速思考了一下:“去南宫府吗?”

不等戚骁应声,佛渡转而勾住戚骁的小指,尾音极轻:“阿骁,你没扔下我这么个累赘,我很感激。”

一句话,噎的戚骁心里直堵得慌。

这下,什么胡乱的顾念都混成一团,随着细风被吹得四散纷飞。

“小秃瓢”,戚骁眸色深远,像渊静水,内里却藏着汹涌的暗潮。

“仙门南宫讲的道家术法,求的是永生、常在、列仙班,与你所学的佛门大相径庭,甚至是两个截然不同的彼端。”戚骁微顿,“景帝崇佛,不喜外教,早些年虽不至于赶尽杀绝,却也是不好过的,而如今国寺覆灭,南宫府后来居上,俨然成了太和朝之信仰的另一高岸。”

戚骁将新备好的黑纱斗笠取出,放置在佛渡手边:“到了江北,出来进去,皆不可取下。”

佛渡“嗯”了一声。

他神情淡然,好似一点儿都不在意。

戚骁顿了又顿:“也不必紧张,我总会保护你的。”

戚骁望向马车外,看马蹄带起车尘滚滚,路旁高树洒下婆娑长影,淆乱了来路,搅乱了去处。

程六在外驱使着马车,郝四百无聊赖,叼着细枝,一条腿垂下乱晃着。

程六觉得这动作有些危险,好意提醒:“昭哥,小心路上尖石,腿刮掉了还得下去捡,万一刮丢几块肉,到时候我给你缝也缝不好看,你又要怪我。”

“……”,郝昭笑出了声:“好兄弟,就凭你这句话,一会我就给你扔下去,让你左手拿针右手拿线,一路哭着自己缝自己。”

程六:“……”

程六板着脸,不想理他了。

这破姓郝的,明明是刺客来的,却偏偏爱装成个书生模样,一笑眯眯眼,看起来文雅又好欺负。

可实际呢,心狠手辣不说,还总拿别人的好意当驴肝肺!

程六不高兴,一点一点挪着屁股离郝四远远的。

郝昭目不斜视地看着路,余光里把程蒯的小动作看了个遍。

郝昭失笑,无奈摇了摇头。

后面紧随的马车是南宫卅的,董廿驾车,里面铺满了软塌塌的厚垫子,一卧能陷进去半个人。

南宫卅懒洋洋地侧倚着,曲起的手指上立着**的小灰。

**手里拿块糕点,一点一点揪碎了喂:“再吃点罢。”

这话是对小灰说的,但也像是对南宫卅说的。

自从五年前将军惨死,南宫卅便像是得了什么癔症,食水不下,药汤不咽,三五日加一起能勉强睡个两三时辰,而平日里管他到细枝末节的董廿也不管了,只是陪着断食绝水,整日不眠不休,好好一个人险些枯瘦成一副骨架。

**年纪最小,也最看不得这一幅惨绝人寰的寻死景象,他先帮着孙秋找好落脚地,随后便一直跟着这表兄弟二人,压着他们吃食喝水,让他们竭力熬到能给将军报仇的时候。

可仇未报,将军却奇迹般的死而复生了。

起初,**不信,觉得孙秋疯了,董廿也不信,认为孙秋叛逃了,只有南宫卅,死死抬着总也抬不动的手,捏这他骨瘦死白的手指骨,一点一点捋着。

捋着,捋到空亡,又捋回速喜。

一段一段,似是走过了谁的半生。

后来,他们也就信了。

时至如今,南宫卅陷在软垫里,雪白如羽的长发有一绺被拢起,铺平搭在了眼前。

不知是畏光还是单纯不想看,南宫卅隔着一层发丝,毫不管顾**略显焦虑的神色。

**与软垫纠缠半天,终于放弃了争斗,放任自己沉下去,只露出大半个脑袋瓜。

**问:“卅哥,我们就这么直接去吗?”

南宫卅轻轻哼了一声。

**挠头:“就是感觉还没有准备好。”

南宫卅说:“就算昼夜赶路,少说得走六七天,还不够你准备的了?”

**左瞄瞄右看看,又伸手挠挠小灰滚圆的肚子:“——这不是怕,怕那二位没准备好么…毕竟现在的南宫府不比当初,已是赫赫有名的仙门南宫了……”

南宫卅费力地翻个身,衣衫遮不住突出的瘦弱骨骼,显出隐约的脊骨形状。他道:“千说万说,你还是怕我对仙门南宫心存芥蒂,耽搁将军的正事。”

**哑然一刻,少顷恢复如初:“怕个头,你回江北那是衣锦荣归,谁不得连跑带颠地来叫你一声‘卅二爷’了?到时候替将军取药,想必也是手到拈来。”

“是‘连跑带颠’地挨个来扔我一筐烂白菜,再怪叫一声‘快看!那个冤孽回来了’”南宫卅背对着**,漠然道:“这无所谓,只要拿到八瓣荷莲,把我生拆了当柴火烧都行。”

**静默许久,直到小灰咕咕叫着落回他肩上,他才蓦然晃过神来,呢喃道:“……卅哥不怕,将军和宝儿爷会保护你的——”

将军会保护你的,宝儿爷也会……

数不清这句话说过多少次,只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尾字一落,察觉不对,急急缄口。

“……闭嘴。”

这一刻,南宫卅的肩颈忽地就止不住地微抖,拢在一侧的羽白发丝顺着孱弱颤动的躯体滑下,四下散落。

谁也看不见的角度,是南宫卅背过身时就隐隐打转的泪光。

他其实很想他此刻阖住的眸子变成水坝,拦住他难以压抑的情绪和泪水,也挡住**那些个屁话。

可惜,有点难。

心绪不宁引得浑身震颤,南宫卅强忍着不发出哭腔,成串的泪珠儿顺着眼尾滑落,脸颊下压着的软垫瞬间染深一片。

“卅哥?”

**知道自己说错话,急得脸色发白,他想强行掰过南宫卅的身子,却被董廿制止了。

搁着车帘,董廿严肃又无奈的声音传进来:“让他自己哭会罢,从将军身死至今,他难得痛快地哭一次。”

董廿拽了两下缰绳,使马蹄踏的乱了一些,马蹄声也更重了一些。

“将军…”,南宫卅紧紧咬着下唇,从压抑不住的悲痛里勉强吐出几个不够完整的字:

“将军还在——”

“可真正的戚将军,再也找不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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