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骁让程六给几人安排到了斜对面的几间房,如今他出门,正对上南宫卅四敞八开的房门,他瘫躺在塌上,手心攒着一团白发磋磨,身边是董廿在帮他青紫的膝盖上药。
南宫卅的身板是一顶一的薄脆,一动一磕极易淤血,一年半载都恢复不了如常。当年到中都时,董廿已背着南宫卅流浪数月,几百里地全靠走,以致于四肢手足几乎全是紫黑色,脸上是辨不清五官的泥土,只有颈间细肉还勉强看得出原来的白皙样子。
年少时候的南宫卅受了很多苦,所以即使现在一把年纪了,董廿仍是疼他疼的不行。
戚骁慢慢走过去的时候,南宫卅正因为药布裹的紧而皱眉踹着董廿结实的手臂,而董廿怕他再受伤,只能一边好言劝着,一边用掌心托着他乱踢不停的脚。
董廿一手握着他的足腕骨,微微用力,低声道:“小卅!别胡闹了,将军来了!”
南宫卅猛地睁眼,险些从塌上再摔下来。
戚骁冷着脸,默默收回下意识去接他的手。
可这点小动作没逃过南宫卅灰色的眸子,他笑岑岑道:“将军还是最疼我啊。”
“疼你个头”,戚骁无甚表情,“你今天真的过分了。”
南宫卅把毯子拉到膝间盖好,这毯子是董廿拿火盆烘过的,热乎乎盖着特别舒服,南宫卅又不自觉地往里缩了缩。
“对不住佛渡大师”,南宫卅仰头望着房梁,数着上面的横横竖竖,“可我真的气不过。”
戚骁勾过来一个凳子,四平八稳的坐下:“我的事,也能轮的到你气?”
南宫卅“嘶”了一声,做了个捧心状:“这话真冷,冻得我心都凉!”
没等戚骁再说话,南宫卅先忍不住扑哧笑出来:“——将军,您知道么,您每次想孤军独战的时候,都是特别的嘴坏……哦,对佛渡大师倒是温情脉脉,温柔十足,可也是十成十的心口不一。”
南宫卅弯着眼眸,羽白的睫毛颤动几下:“知道您心怀广大,能自己抗的绝不连累旁人,可这是不对的。”
“对,是不对的。”董廿净手回来,“自己抗是不对的。”
戚骁拧眉,瞪向董廿。
董廿这次难得不怂,扬着脸对着戚骁的视线:“将军,我们九个人明明是您收来的侍卫,可最后呢,我们保护了佛渡大师,保护了二爷,保护了边疆和中都的黎民百姓——保护了这么多人,可这里唯独没有您。”
南宫卅连连点头:“早知道您是给天下人收的九卫,我都不能来。”
戚骁扯下一旁凳子上的软垫,冲着南宫卅就扔了过去。
踏歌楼的软垫都是上好的绒棉,轻飘飘的顺着惯性落下,被南宫卅一把接住,对折两下垫在腰下:“谢谢将军赏的腰垫,哎,垫上舒服多了。”
“……”
戚骁无语至极:“我没打算自己抗,只是南宫府路途不近,佛渡有毒伤在身,你又身体不好,去这一趟不够折腾的了——还有董廿说的什么血脉指引,几年不见,胡编乱造的功夫挺有长进。”
无辜的董廿在几个时辰还不知道南海天真正的由来,实心实意编的谎被无情拆穿,脸红的不行。
戚骁眉峰收紧:“你们在这把佛渡照看好,我也能安心点,去一趟来回不过一月,老实等着就是了。”
“啧”,南宫卅不满。
“你再啧一个试试?!”戚骁怒然站起,“你真当我回来这一趟容易吗?闹着玩呢是么?”
南宫卅愣了一下。
戚骁勉强平复四起的怨火:“起死回生的机会只有一次,若是这次再出意外,你让我怎么办?!”
“……再求求佛祖不可以么?”南宫卅试探着问。
戚骁险些气笑:“你以为是求大白菜呢?说给你就给你?”
南宫卅哑然:“那您这次是怎么求的——”
“佛渡求的”,戚骁打断他,拿出了糊弄孙秋的话,言简意赅道,“除了他,谁还有这本事。”
董廿想了想,道:“小卅,莫忘了佛渡大师是活佛转世的。”
这五载里,佛渡变化的确实很大,大到甚至让南宫卅一时忘了,忘了曾经的佛渡受到的是世间众生的追捧,是仅供出腕间那串红褐色的佛珠,便能有一望无际的信徒与拥趸,是老皇帝难得的卑骨,是满朝文武臣配不起他的一见,是十五岁驰骋沙场便一战封神的少年将军,最满心满意放在心尖尖上疼爱的小活佛。
是现在,即使手无缚力,他们的将军也愿意为他搏出一条命的小活佛。
这几日里,孙秋给他们传的密信是满满当当的七页纸,七页纸上又是孙秋那手比米粒大不了多少的小楷,密密麻麻的,离远一点看活像谁随手撒的一把芝麻。但董廿拿着那七页芝麻费力辨认,又一字一字念给南宫卅的时候,他们也知晓了,佛渡大师为他们将军的起死回生付出了多少——那是五年里没日没夜的佛前诵祈,是膝下蒲团跪烂了一个又一个——甚至如程蒯所言,佛渡大师还甘愿堕尘、舍下皮骨去哄他们的将军好好睡他……睡觉。
思及至此,南宫卅动容的眼角直泛红。
天生的原因,南宫卅的眸子始终是灰遏的,如今红了眼眶,明显的像被打了一拳。
他的表情,令戚骁十分狐疑。
“你想什么呢?”戚骁疑云满腹。
南宫卅擦了擦欲掉不掉的泪珠儿,“没什么,将军,您好好待佛渡大师,人家皮肉细嫩经不起粗,您……您在人家毒愈之前,可得有节有制——其实我们做属下的,本不该说这样的话……但,但是吧,这个身体状态确实难以承受太繁重的……”
“……”
戚骁的血压难得的直线飙升。
南宫卅这个人天不怕地不怕,当年自入了戚府那就成了戚小宝的灵魂胞兄,俩人一红一白日日勾肩搭背,一个仗着有机敏的好脑子,一个倚着有上等的好功夫,伙同着上天入地,就差把中都的地皮都掀开看看。
那时候戚骁忙于战事,带着郝昭一走就是几个月,董廿几人能管住南宫卅,却管不了他们的戚宝爷,时常是拿戚骁的拜帖送到国寺,请佛渡大师亲自带几个武僧来,再拎着戚小宝的脖领子带回戚府整治。
武僧里有一个叫空然,为人憨厚老实,武功高强,是少有能跟戚小宝打个平手的,随身的盘龙棍也让戚小宝犯怵。而见戚小宝终于有了戚骁之外的第二个克星,佛渡更是把空然从外寺强行提溜到内院,让他成了小活佛的武僧侍从。
空然万般感念佛渡大师的提携之恩,在捉拿戚小宝归案一事上更是十成的尽心尽力。
有了空然,戚骁当年着实省了不少心,因此也是很久没有直面过欠嗖嗖的南宫卅了。
一边,南宫卅还在喋喋不休:“佛渡大师浑身上下就是四个大字——'身娇肉贵',搁以往,您隔着袈裟摸一把都得高兴好几天,叶三那话本都得再加上几万字,如今成了这'任君采撷'的乖巧模样,十头牛强拉着您,您都得绞尽脑汁偷着下手。”
话糙理不糙。
戚骁虽然不爽,却也觉得在理。
他沉吟了会儿,在高高在上的血压里镇静地点了点头。
南宫卅满意:“说到底,您需要有人帮您克制。廿哥怕您,向来不敢说话,郝昭和**一个比一个傻楞,程蒯又是活人话都不会说几句,那目前看起来,最适合担当此大任的人是谁呢?”
南宫卅奋力挺了挺胸脯:“是我,是我!”
戚骁忽地明白了南宫卅把话头迂回至此的原因:“不可能,你就是说出花来,南宫府你俩也别想去。”
南宫卅:“……”
南宫卅委屈:“我对着廿哥发誓,我绝对不是故意这么说来让您带我回去的,我可没有这么多心眼子。”
董廿常被用来发誓,早已习惯了,听着他表弟又满口胡言,无奈笑笑,给他把垂落的薄毯角捡回塌上。
戚骁说:“你心眼不多?你但凡分董廿几个,董廿早能跟穆景澜平起平坐了。”
当朝左相的位置董廿万万不敢肖想,连摇了半天头。
一招不行,南宫卅只能亮出底牌。
过了好一会儿,南宫卅才终于继续道:“将军,其实您当年让我们查的事,有眉目了。”
戚骁眉间一动。
戚骁问:“如何?”
南宫卅揉着指节,缓缓道:“与其说是眉目,不如说是结合玄霄的死,我勉强猜出来些什么,只不过匪夷所思至极,我一时也不敢外露。”
南宫卅是个极自信的人,基本不用“勉强”和“猜”来相容自己的想法。
他如此说,只能说明离魂一案背后里,当真是怪异无常。
南宫卅说:“玄霄的情况,程蒯已经跟我们说明了,我大致想了想,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再结合当年离魂案,便更显得奇怪。”
戚骁沉思。
南宫卅接着说:“如果凶手已经有方法让玄霄变成无感无觉的痴子,永远也清醒不了,那为什么还要在他的脑袋上开个洞再杀了他呢?这不是多此两举么。”
他在自己头上同样的位置比划了一下:“可能是因为我非常人氏族的出身——您知道我是什么感觉吗?”
戚骁思忖片刻,问道:“怎么说?”
南宫卅:“我感觉凶手是在找什么东西——暂抛下这个不提,先说一个像蛋生鸡和鸡生蛋的问题,这凶手究竟是先让玄霄变痴傻,还是先在他的天灵盖上开的洞呢?”
“也许,那些人正是因为脑袋被人开了洞才变得痴傻呢,也说不定。”
“再有,如果是为了开洞寻物,那玄霄的死究竟是凶手刻意为之,还是这凶手只是个手下没深浅的新手,不慎误杀了人呢——我觉得,这不是巧合,因为程蒯验玄霄尸的结果与那时鲜卑痴人是一致的,唯一的不同就是鲜卑痴人能多活几年,而玄霄却立即死了。”
戚骁微怔。
南宫卅又透露出一个消息:“在南宫一族,一直有个流传的说法———人的智慧往往是凝结在巅顶骨之下的,那里会形成一块'慧石',愚笨的人慧石粗糙恶劣,而越聪敏的人,慧石就越剔透晶莹。”
南宫卅微微停顿一下,压低了一点声音:“据说,谁能得到这世间最完美的慧石,便可以拥有这世间最大的慧泽。”
戚骁不算理解:“最大的慧泽,指的是封侯拜相,或者登基继位?”
“不”,南宫卅揉搓到发红的手指以极快的速快变换了几个位置,像是掐了段指决,他稍停,竖在了与胸口平齐的地方。
“———是问道成仙。”
戚骁的心跳霍地加快。
他胸若擂鼓,脑中一瞬间冒出了许多人的脸。
得财、得权、求仙。
这些人,三者皆占。
戚骁愣神片刻,心中极乱。
“所以,您故意放任我把佛渡大师气晕,强行留在武城也没用,如果他真的自一开始就被缚在这离魂鬼症的网中,那去仙门南宫走的这一趟,就无可避免。”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