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逛街

西市人流如织,叫卖声、议价声、驼铃声混杂在一起,充满了鲜活的烟火气。我推着裴忌的轮椅穿行其中,引得不少路人侧目。他如今在京中算是“名人”,只是这名气多半带着惋惜与窥探。但他似乎浑不在意那些目光,只偶尔指点着两旁的铺子,与我低声交谈。

那胡商的摊位果然显眼,各色香料堆叠如山,异域气息浓郁。裴忌让我停下,自己操纵轮椅靠近,仔细辨别着几种檀香与沉香的气味。他与那高鼻深目的胡商用简单的官话夹杂着手势交谈,竟也颇为顺畅。

“这个,”他最终选定了一款颜色深沉的沉香,示意胡商包起来,“气味醇厚,尾韵带甘,应该合你用。”

我看着他付钱,将那包好的香料递到我手中,动作自然流畅。阳光透过市集喧嚣的尘埃,落在他专注的侧脸上,竟让我有一瞬间的恍惚。这不再是那个蜷缩在黑暗里舔舐伤口的困兽,也不是那个浑身是刺、言语伤人的公子,而是一个会为妻子挑选合意香料的寻常男子。

心底有什么东西,悄然融化了。

回府的路上,经过一家书肆,他忽然又叫停。

“等等,”他目光落在书肆门口新贴的书讯上,“有新刻的《地藏菩萨本愿经》注疏,进去看看。”

我推他进去,书肆掌柜显然认得他,态度恭敬中带着几分小心翼翼。裴忌却只专注于书架,很快找到了那本注疏,翻看几页后,便让掌柜包起。

“给你。”他将书递给我,“看你常诵《地藏经》,这注疏是空慧法师新解的,或许有些助益。”

我接过那本还带着墨香的新书,指尖触及他微温的手指,心头微动。他记得我常诵何经,留意着新出的注疏。这份细心,与他往日形象大相径庭。

“多谢……夫君。”我轻声道。

他耳根似乎又有些泛红,轻咳一声,操纵轮椅转向别处:“再看看有没有新到的舆图或兵策。”

我们在书肆盘桓了近一个时辰,他挑了几本边疆风物志和新的舆图册,我则选了两卷净宗典籍。结账时,他坚持一并付了。

回到将军府,已是午后。他将新买的舆图在书房摊开,又开始沉浸其中,只是眉宇间不再有过去的沉郁,而是带着一种研习的专注。

我将那包沉香收入佛堂的香匣,又将那本《地藏经注疏》放在经架最顺手的位置。指尖拂过光滑的书脊,一种陌生的、温软的暖意,如同春日解冻的溪流,缓缓淌过心田。

晚膳依旧摆在我院中。秋夜微凉,石桌上却热气腾腾。他今日胃口似乎不错,甚至点评起厨子炖的汤火候恰到好处。

饭后,他没有立刻离开,也没有仰望星空,而是看着我,忽然问道:“《金刚经》里说‘应无所住而生其心’,这‘无所住’,是否也意味着……不执着于任何固定的情愫,乃至……人?”

我正收拾茶具的手微微一顿。他这个问题,问得突然,且意有所指。

我抬眸,对上他探究中带着一丝紧张的目光。月色下,他的眼眸如同浸在寒潭里的墨玉,深邃,却不再冰冷。

我放下茶壶,指尖轻轻摩挲着微凉的瓷壁,沉吟片刻,方缓声道:“佛法所言‘无所住’,是心不滞碍于外相,不为其所缚,并非要人断情绝爱,成为枯木寒岩。菩萨慈悲,普度众生,其心广大,亦是情的一种。只是这情,不粘着,不占有,清澈无染,如镜映物,过而不留。”

我顿了顿,看向他,声音更轻了些:“若心能如此,则一切情愫,无论是亲情、友情,乃至……夫妻之情,皆可成为修行道上的助缘,而非枷锁。”

他静静地听着,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我脸上,仿佛要将每一个字都刻入心底。晚风吹过,院中树叶沙沙作响,更衬得此刻寂静。

良久,他缓缓吁出一口气,紧绷的肩线微微放松,眼底那点紧张化为了然,以及一种更深沉的、我一时无法完全解读的情绪。

“我明白了。”他低声道,声音在夜风中显得有些模糊,却又异常清晰。

他没有再说别的,只是操纵轮椅,像往常一样准备离开。行至院门,他再次停住,这次,他回过头,月光清晰地照亮了他的脸庞。

“微澜,”他唤了我的名字,不再是连名带姓,也不是带着戏谑的“小菩萨”,那两个字从他唇间吐出,带着一种郑重的、生涩的温柔,“夜里风凉,记得关窗。”

说完,他不再停留,轮椅碾过青石板的声音渐渐远去。

我独自站在院中,手里还捏着那块微凉的瓷片。他最后那声“微澜”,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的涟漪,久久未平。

抬头望去,夜空星子璀璨,秋风拂面,已带寒意,心底却暖意盎然。

我转身走进佛堂,在菩萨慈悲的垂眸下,点燃了一炷新买的沉香。青烟袅袅升起,气息醇厚甘洌,弥漫在寂静的空气中。

如同某些悄然滋长、无法言说的情愫,无声,却无处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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