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之后,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我们之间彻底改变了。
他不再需要借着“听经”的名头,来我院里的次数越发频繁,有时只是安静地坐在一旁,看我抄经或打理那盆兰草;有时则会带来一些军中旧部转呈的边疆邸报,与我讨论几句局势,虽不再领兵,他却始终关注着塞外风云。
他对我的称呼,也固定成了“微澜”,自然得仿佛本该如此。只是每每唤出,他眼神深处总会掠过一丝极快的不自在,随即又被某种更坚定的东西取代。
这日午后,秋阳暖融,我正将夏日衣物收起,换上稍厚的被褥。裴忌自己在书房待得闷了,操纵轮椅过来,停在寝屋门口,看着我将一床锦被抱到榻上铺展。
“这些事,让下人做便是。”他开口道。
“顺手而已。”我抚平被面的褶皱,回头见他目光落在榻上,神色间有些怔忡。这寝屋,自大婚那日起,他便未曾踏足过,夜间更是从未在此留宿。
我垂下眼,继续整理,心底却并非全无波澜。
忽然,轮椅碾过地面的声音靠近。我讶然抬头,见他已行至榻边,伸手摸了摸那床新换的秋被。
“厚度倒是合适。”他语气如常,仿佛只是随口评价,耳根却悄悄漫上血色。他收回手,状似无意地环顾了一下这间他名义上的婚房,目光掠过梳妆台,掠过并排放置的衣柜,最后落在我脸上。
“今晚……”他顿了顿,声音比平日低沉些许,“我歇在此处。”
不是商量的语气,更像是一个通知,只是那微微闪烁的眼神,泄露了他并非表面那般镇定。
我捻着被角的手指微微收紧,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不疼,却带着酥麻的悸动。屋内一时静极,能听到窗外落叶的细微声响。
我迎上他的目光,那里有紧张,有试探,还有一丝不容错辨的、笨拙的期待。
“好。”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平稳依旧,只是尾音处,带上了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颤,“妾身……让她们再多备一床衾枕。”
他像是松了口气,紧绷的下颌线条柔和下来,眼底那点星光骤然亮了几分,却又强自压抑着,只低低“嗯”了一声,操纵轮椅转向书案,随手拿起我未抄完的一卷经文看起来,只是那姿态,怎么看都有些刻意的不自然。
晚膳时,他比平日沉默,吃得也不多。婆母似乎察觉了什么,目光在我们之间流转,带着了然的笑意,却体贴地没有点破。
夜色渐深。
佛堂的晚课我已做完,沉香的气息萦绕不散。我回到寝屋时,裴忌已经在了。他显然是沐浴过,墨发微湿,穿着一身苍青色的寝衣,靠在榻上,手里拿着那本《地藏经注疏》,却许久未曾翻动一页。
听见我进来的脚步声,他抬起头。
烛光下,他面容清俊,褪去了白日的锐利,眉眼间竟有几分难得的柔和。只是那紧握着书卷的手指,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我走到梳妆台前,取下簪环,解散长发。铜镜里,能映出他悄然投来的、迅速移开的目光。
屋内只余下烛芯偶尔的噼啪声,和我梳理长发的细微声响。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形的、绷紧的暖昧。
当我终于吹熄了大部分烛火,只留床边一盏小灯,走向床榻时,能感觉到他的呼吸明显滞了一瞬。
我掀开锦被,在他身侧躺下,中间隔着恰到好处的距离。衾枕间带着阳光晒过的暖意,以及他身上清冽的、混合了药味的气息。
我们并排躺着,谁都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彼此的呼吸声在寂静中被放大,交织在一起。
良久,我感觉到他极轻地侧过头。
“微澜。”他低声唤我。
“嗯。”
“我……”他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只道,“没什么。”
他重新平躺回去,过了片刻,一只温热的手掌,带着些许迟疑,缓缓越过那无形的界限,轻轻覆在了我放在身侧的手上。
他的掌心有薄茧,温热而干燥,带着不容忽视的力量,却又小心翼翼地控制着力道,仿佛生怕惊扰了什么。
我的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却没有抽回。
他的手就这样覆着,一动不动。肌肤相贴处,传来清晰的心跳声,不知是他的,还是我的。
窗外,秋风掠过屋檐,发出呜呜的轻响。
屋内,一灯如豆,映照着帐幔上模糊的影。
我们便这样,静静地躺着,手牵着手,像两个在寒夜里相互依偎、汲取温暖的孩子。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呼吸变得绵长均匀,握着我的手却依旧没有松开。
我侧过头,在昏黄的灯光下,看着他沉睡的侧脸。那双总是盛满痛苦或锐利的眼睛此刻安静地闭着,长睫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唇角放松,甚至带着一丝近乎安宁的弧度。
心底那片被春风拂过的湖,此刻漾开了温柔而坚定的波澜。
我极轻地回握住他的手,也闭上了眼睛。
长夜漫漫,却不再清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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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同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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