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透过窗棂洒入室内。
我醒来时,发现昨夜交握的手姿势未变,只是变成了十指相扣。他的手掌依旧温热,将我的手拢在掌心。
他似乎醒得更早,正侧身躺着,静静地看着我。目光相接,他没有移开,反而唇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个极浅、却真实无比的微笑。那笑意驱散了他眉宇间最后一丝阴郁,如同冰雪初融。
“早。”他低声道,嗓音带着刚醒时的沙哑,格外磁性。
“早。”我轻声回应,感觉自己的耳根有些发热。
他撑起身子,动作间带着晨起的慵懒,却没有松开我的手。“今日……感觉腿似乎松快了些。”他像是随口一提,眼神却亮晶晶地望向我,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求表扬的意味。
我知道他腿疾缠绵,阴雨天尤甚,这般“松快”或许是心理作用远大于实际,但仍从善如流地应道:“那便好。今日天气晴好,午后可以多活动片刻。”
他满意地“嗯”了一声,这才缓缓松开手,自行坐起身,熟练地挪到轮椅上。整个过程虽仍显吃力,却不再带有往日那种自暴自弃的颓唐。
自那夜起,裴忌便宿在了主屋。
起初还有些生涩的尴尬,很快便消融在日渐自然的相处里。他会在我梳妆时,在一旁点评哪支簪子更配衣裳;我会在他研究舆图时,为他添茶研墨。夜里,相拥而眠成了习惯,他的怀抱从一开始的小心翼翼,到后来的坚实温暖,驱散了深秋的寒意。
这日,他昔日在军中的几位旧部前来探望。都是些粗豪的汉子,见到我,起初有些拘谨,口称“少夫人”。
裴忌坐在轮椅上,神色坦然,甚至带着几分闲适,对他们道:“这是内子微澜,不必拘礼。”
其中一位姓张的副将,性子最是耿直,打量了我几眼,忽然咧嘴笑道:“早听说少夫人是位活菩萨,如今一见,果然不假!咱们将军这脾气,也就您能降得住!”
众人皆笑,裴忌也不恼,只笑骂了一句“浑说什么”,眼角的笑意却藏不住。
我在一旁为他们斟茶,听着他们谈论军中旧事、边疆近况,气氛热烈。裴忌虽不能亲临沙场,但每每发言,依旧见解独到,令那些旧部肃然起敬。他看着他们时,眼中有着怀念,却不再有痛苦和不甘。
送走客人后,他沉默了片刻,忽然对我说:“微澜,我想试着……站起来。”
我心中一震,看向他。他的眼神清澈而坚定,没有冲动,只有深思熟虑后的决断。
“好。”我握住他的手,“我帮你。”
自此,除了诵经讲学,我们的日常又多了一项——复健。
起初极为艰难。他双腿萎缩无力,仅靠着臂力和我的搀扶,才能勉强离开轮椅片刻,便已冷汗涔涔。但他咬着牙,一声不吭,每日坚持。
我会在他快要脱力时,用力撑住他;会在他因疼痛而脸色发白时,递上温水,轻声鼓励;也会在他取得微不足道的进步时,毫不吝啬地展露笑颜。
汗水浸透了他的衣衫,也模糊过他的视线,但他眼底的火光,从未熄灭。
年关将至时,在一个雪后初晴的午后,他扶着廊下的柱子,在我的护持下,竟然稳稳地站了足足一炷香的时间。
阳光照在未化的积雪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他低头看着自己站立的身形,又抬头看我,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狂喜,以及一种重获新生般的激动。
“微澜……”他声音颤抖,猛地伸出手,将我紧紧拥入怀中。
他的怀抱带着汗意,却无比炽热有力。我回抱住他,感受着他胸腔里剧烈的心跳,自己的眼眶也微微湿润。
“我做到了……”他将脸埋在我颈间,低声重复着,像个孩子。
“是,”我轻拍他的背,柔声道,“你做到了。”
除夕宫宴,我们一同出席。
当裴忌穿着簇新的国公礼服,虽然依旧坐在轮椅上,由我推着进入大殿时,原本喧闹的宴会有一瞬间的寂静。
无数道目光投射过来,惊愕、探究、难以置信。
太子妃沈微云,脸上的笑容完美无瑕,眼神却冷了下来。
裴忌坦然接受着众人的注视,甚至与相熟的同僚点头致意。他神色平静,脊背挺直,那种从内而外散发出的从容与平和,与当初那个阴郁暴躁的残废公子判若两人。
席间,他甚至主动向太子敬酒,言辞得体,不卑不亢。
我知道,他真正站起来的,不仅仅是身体。
回府的马车上,他握着我的手,看着窗外不断后退的万家灯火,忽然道:“微澜,等开春,我想去京郊的别院住一段时日。那里有温泉,对你的手寒症有益。”他顿了顿,声音低沉而认真,“我们也该……有个孩子了。”
我靠在他肩头,感受着他话语里的暖意和期盼,轻轻“嗯”了一声。
马车辘辘,驶向灯火通明的将军府。
府门口,那盆被我移至屋檐下避寒的兰草,竟在寒冬里,抽出了一支嫩绿的新芽。
冰雪之下,生机暗藏。
我们的日子,还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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