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沈府

近几日,顾宅闭门谢客,除了岁数最小的年年觉得憋闷,最憋闷的当属上官奇侯。

他在军营里便是个闲不住的性子,如今让他跟老和尚一般待在屋里,简直比让他被敌军捅一刀还难受。

所以,阿愿在后院发现满脸傻笑的上官奇侯带着年年骑在墙头上,准备翻墙溜出去玩,一点也不奇怪。

“大哥。”

阿愿站在墙下,无奈唤了一声。

上官奇侯跃下墙头的动作一顿,尴尬地回头看向墙下,才是深秋,阿愿便已披上了雪绒斗篷,今日天沉风急,不耐寒的小姑娘冻得鼻尖和耳垂都红红的。

“小愿,哈哈哈哈哈……”

被发现的少将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快下来吧。”

“好嘞。”

上官少将军在听妹妹话这件事算是楷模,当即抱着年年跳下了墙。

阿愿拿出帕子帮自家大哥拍了拍衣裳上的灰,数落道:“想出去玩就走正门,在自己家里翻什么墙?”

上官奇侯半尴尬半委屈道:“老弟不让,怕我惹祸,我又不像你和老顾,便是坐在屋里看书就能看上一日,我坐不住……”

阿愿是知道自家大哥的性子,让他这样闲待着确实比虱子痒还难受,她想了想道:“我记得昨日沈家递来了请帖,说是邀你赴宴,我去和文御说说,既是沈军师所邀,当不会有事,便让你去赴沈家的宴。”

“真的吗?”上官奇侯眼前一亮。

阿愿笑着点了点头。

沈家的请帖还邀请了顾偿,阿愿本想问问顾偿要不要一道去赴宴,回屋就见顾偿拿着一封信发呆,连她进屋都是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我便不去了。”

顾偿听到阿愿的问话,下意识收起信,然后拿起手炉塞进小姑娘手里,抱着小姑娘坐在案边,用手帮她暖着通红的耳尖,“你要不要去沈府?沈郡主还特意写了一封请帖给你,邀请澄娘和年年一道去。”

阿愿微怔,摇头道:“不去了。”

在边塞还好,但在华京,以她的身份实在不该出现在小郡主身边,会给小郡主惹麻烦的。

阿愿瞥了眼顾偿收起的那封信上,又伸手戳了戳顾偿微皱的眉头,“是有什么事吗?”

顾偿一愣,没想到被小姑娘看出来了,笑道:“没事,明天要出去一趟,怕是不能陪你用晚饭了。我让澄娘盯着你,晚饭必须吃,不许不吃。”

“没有不吃,我只是不饿。”

阿愿笑着回应,她看得出顾偿有心事,但他不愿说,她也便不多问。

顾偿掂了掂怀中轻飘飘的小姑娘,暗暗一叹,将下巴放到小姑娘肩上,紧紧抱着这人,心中思索着该怎么让他的小姑娘长点肉,渐近冬日这人更不爱吃东西了。

翌日。

作为华京第一世家的沈家,每次设宴皆是宾客如云,更何况边塞历练三年的沈家大公子回京,这等接风宴华京世家子弟几乎聚了个齐。

小厮来报说上官家来人时,沈至行是亲自出府迎接的,不由让世家子弟暗惊这上官家好大的面子。

为了防止自家大哥再闯祸,这次是上官文御陪着人来的,上官奇侯傻呵呵地上前和沈至行打招呼,轮椅上的上官文御却没错过沈至行往上官奇侯身后看的一眼……

没看到想见的人,沈至行的眸子闪过一瞬落寞,但转瞬又打起精神和上官奇侯叙旧。

上官文御微微低眉,不由想:阿姐没来是对的。

可千算万算,阿愿算漏了沈栀意这个华京“小霸王”。

当沈栀意红着一双眼睛,带着高嬷嬷等一众丫鬟奴仆找上门的时候,开门的澄娘差点被这阵仗吓到,然后就见沈栀意哭唧唧地扑向阿愿,痛骂阿愿是“负心汉”,来了华京这么久,不去看她也就算了,她都按规矩亲自写请帖邀请阿愿来,这人居然都不来!

太过分了!!

澄娘看着沈栀意就是一阵脑壳疼,自来有雅宴请送的道理,哪里有硬逼着人去参加的?

阿愿被沈栀意凶巴巴地“绑架”上马车时,都是一副哭笑不得的样子。

“郡主,并非我不想赴宴,实在是我身份卑微,硬凑到郡主身边,会连累郡主被人耻笑的。”

“不许叫我郡主,我们都这么熟了,叫我知知。”沈栀意霸道地挽着阿愿的胳膊道。

阿愿没办法,只得看向车厢中的高嬷嬷,求救道:“嬷嬷,您该知道我说的意思,我这种人常伴身侧对郡主的声誉不好。”

谁知往日对阿愿常怀戒备的高嬷嬷此刻笑脸和蔼,“愿小姐莫担心,也莫要这般说自己,老奴都和郡主解释过的,愿小姐的难处郡主都明明白白的。”

“对啊,”沈栀意不满地抱紧了阿愿的胳膊,“你不许再这么说自己,我今日和娘亲说好了,称病不去前院参加宴席,咱们在我的望舒院里玩,我知道你不想见那些夫人小姐们,说实话我也不想,我在华京待了这么久,再笨也知道她们嘴脸,见了你,少不了一顿捧高踩低、污言秽语,一个个坏得很……”

阿愿无奈,“我倒不是怕这些,只是……”

沈栀意眉头一蹙,凶巴巴道:“没有只是,你不许再说了,反正我今天就是绑也要把你绑家里去。”

等到了沈府,确如沈栀意所说,避开了前院宴席,小郡主拉着人直奔后院,令阿愿没想到是,沈夫人居然在望舒院中等她。

端庄优雅的美妇人坐在堂上,举手投足都是世家典范,看到自家没规矩的女儿蹦蹦跶跶地拉着人进屋,一副没出息的高兴模样,言如宁差点没气得扶额,然后目光落到阿愿身上,便是一愣。

阿愿穿着青绿罗裙,披着绒毛斗篷,木簪挽发,周身无华饰,素净得像一捧雪,却美得让言如宁这个见惯美人的世家夫人惊艳得久久回不过神来。

“怎么样?娘亲,我就说阿愿很美吧,你看了肯定会愣神。”

沈栀意没大没小地在发愣的言如宁眼前挥了挥手,取笑道。

言如宁回过神来,先是瞪了一眼要倒反天罡的小女儿,然后热情地拉过阿愿的手,一顿感谢阿愿当初在边塞对沈栀意的救命之恩,满眼都是对阿愿的喜欢。

一直到前院宴席上来人催,言如宁才恋恋不舍地松开了阿愿的手,嘱咐人好好在府中玩,什么都不用担心,最后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阿愿笑着回应,完全没想到沈夫人是这种性子,但看了看跳脱的沈栀意,又觉得很是合理。

“我娘亲喜欢美人。”

待人走后,沈栀意迫不及待地跟阿愿说小秘密,“我哥刚生下来的时候,产婆告诉是男孩儿,都把娘亲气哭了,所以三岁前我哥都是被我娘当女儿养的,他小时候穿过的花裙子我还留着呢,一会儿拿给你看……”

一只脚抬进望舒院的沈至行闻言险些被绊倒,动静颇大,惹得在屋檐下说话的阿愿和沈栀意齐齐看过去。

沈栀意挑眉,“哥,你不是在前院吗?来我的望舒院做什么?”

沈至行拎着一个食盒,望了一眼阿愿便低眉收回目光,心道:瘦了,是冬日到了,又不好好吃饭了吗?

“听母亲说你病了,拿了些你喜欢的吃食来。”

他站定在离屋檐几丈的位置,守着礼数没上去,立即有丫鬟接过食盒,再看向阿愿时,阿愿微微福身朝他行了一礼,算是打招呼。

沈至行颔首,眼中藏光,嘴角是笑,“多谢你来看知知,她整日闹着要去寻你,若是她给你添了麻烦,便告诉我,我来教训她。”

沈栀意听了,不服气道:“哥,我明明很乖。”

阿愿笑着看着沈栀意,点头道:“对,郡主很乖,沈军师言重了。”

回华京后,这是沈至行第一次见阿愿,便是这么远远地说上两句话,他也觉得欣喜,可惜不能多待。

前院是给他办的接风宴,他作为主角,不能长时间离席。

阿愿足足在沈府陪了沈栀意一日,幸亏澄娘和年年也来了,不然让阿愿陪着这位小祖宗上蹿下跳一天,以阿愿的身子骨是绝对受不了的,沈栀意见她累了,便安排了暖阁让她歇息。

等到阿愿一觉醒来,已至傍晚,望舒院已经没了三人的身影,再问守在暖阁外的丫鬟才知道三人去了沈府的藏书阁,说是小郡主突然想起自己的功课还没做完,明日上学先生还要考究,哭唧唧地去藏书阁补功课了。

沈家是书香世家,最重典籍,府中专门修建了藏书阁,好多宫中都没有的孤本都能在此处寻得。

阿愿赶到藏书阁时,就见沈栀意坐在二楼的书案前撒泼,高嬷嬷等人都哄着人,澄娘和年年则是一言难尽地瞧着沈栀意,年年还朝沈栀意做了一个羞羞的动作,被年年数落让沈栀意闹腾得更厉害了。

“怎么了?”

阿愿温软的声音传来,闹腾的沈栀意立即两眼发光地看向楼梯口,一见阿愿就扑了上去,半哭唧唧半撒娇道:“阿愿,先生留的功课太难了,我想去找哥哥帮我做,但她们都不让。”

被控诉的高嬷嬷等人满脸无奈,小郡主的功课就没几次是自己做的,之前被沈夫人发现,好生训斥了她们一顿。

做奴才的满是难处,却不能说。

阿愿看了一眼高嬷嬷等人的表情就大概猜到了□□,她任由沈栀意抱着,温柔地拍着背,“留什么功课?若是难,我陪你一起做,慢慢来就是,不能一遇到难处总想着找人求助,知知也是要长大的。”

沈栀意噘着嘴,抬头看向阿愿,“你怎么和娘亲说话一样?”

“好了,”阿愿笑了笑,牵起沈栀意的手走到书案边,“先做功课,跟我讲讲。”

阿愿的声音温温柔柔的,让沈栀意心中烦躁消减了不少,乖乖地坐在书案边,拿起几张写的密密麻麻的纸递给阿愿看,接着开始抱怨先生的过分。

“先生平时让我们注经释文就已经很过分了,我们又不是文学大家,哪里做得来?这次的功课更是离谱,说是三殿下向陛下上呈了一份名为‘举恩考’的奏折,字字珠玑,通篇奇文,陛下圣心大悦,让广为抄录给天下读书人看。先生也抄录了一份给我们看,让我们评论这份‘举恩考’的利弊……”

“……就离谱,陛下都圣心大悦了,谁敢说弊,所以之前整个学堂都写了利处,无人言弊,先生生气了,罚我们重写。”

阿愿边听着小郡主的抱怨,边看一目十行地看着这份“举恩科”。

一看便是出自帝昕之手,通篇简明扼要,奇言妙如峰,直击大周世卿世禄制的弊端,大周选官只重家世,世家子的后代依旧会是世家子,官员的后代依旧会是官员,科举中第的名额早已被世家包揽,寒门平民少有出路。

帝昕这篇“举恩科”欲为寒门子弟在科举中多争取一席之地,提出了“公平”二字,确实高瞻远睹。

阿愿看完后,笑道:“其实,知知的先生也许并不是真的想让你们言明‘举恩科’的弊端。”

沈栀意恹恹地爬在桌上,“我觉得‘举恩科’本就没有弊端,唯一的弊端也就是,三殿下为那些寒门子弟争取到了利益,所以世家利益肯定会折损。这一条弊端学堂上也有人说了,可先生还是不满意。我倒是挺佩服三殿下的,肯冒天下之大不韪为那些寒门学子争取利益。”

阿愿抬手轻敲了一下小郡主的额头,“看人看事不能只看表面,你听过‘牢笼治世’吗?”

沈栀意捂着额头,满脸迷茫道:“那是什么?”

“帝王之术。”

沈栀意更懵了。

“知知的先生看到三殿下这篇‘举恩科’该是十分生气的。”

沈栀意眨了眨眼睛,回想了一下先生在学堂上谈及“举恩科”的表情,点头道:“好像是挺生气的。”

“三殿下虽然在‘举恩科’中为寒门子弟争取了及第的名额,却也为科举定下了‘八股’这个牢笼框架,今后的科考内容只有‘四书五经’。”

沈栀意不懂,“科考的范围小了,这样不好吗?”

阿愿一笑,温声解释道:“知知,你知道天下有多少书籍吗?古今圣贤的著作并不是只有‘四书五经’,丰源道注《农经》,贾子怡写《水利》,业思群释《墨工》,这些先贤穷尽一生智慧写下的著作,也许在一些读书人眼中这类事农助工的书籍并不重要,可因为有了《农经》,百姓田耕少了弯路,因为有了《水利》,大周减轻了水患,因为有了《墨工》,无数奇巧手艺流于世间……”

“我再问你,帝王治理天下最重要的是什么吗?”

沈栀意一副听懵了的样子摇头。

“是安定。三殿下提出‘举恩科’,以‘八股’治世,让天下的聪明人自愿钻进‘八股’的牢笼里,为了科举及第、封侯拜相,他们会花费毕生心血与时间钻研‘四书五经’,一字一句地去研读,白首穷经无外如是。如此,天下的读书人就安定了,即使还有人想揭竿而起,不过是些草寇流民,空有蛮力,怎么会不败呢?”

“三殿下也许损害了世家的利益,但他维护住了大周的利益;他也许变相‘圈禁’了天下读书人,但他也的的确确给了寒门子弟一条窄而险的青云路。而知知的先生之所以会生气,是因为如此光明正大的阳谋,有聪明的读书人看穿了又如何?没有读书人不想入仕途、展抱负,想,便要入彀,长此以往,谁还会在乎读书的真意?谁还会去读《农经》等不入流的书?”

“这路究竟是宽了,还是窄了,功过利弊不好评说。唯有一点可言,这世上的路都是人自己走窄的。”

——这世上的路都是人自己走窄的。

楼梯口偏下的木阶上,一袭轻紫锦袍的帝昕手持一本书静立,他身后跟了不少世家子弟,本都是跟着帝昕来沈家藏书阁一览楼中孤本的。

如今听到这番言论,九成的世家子弟心里都在打嘀咕,觉得这位说话的姑娘怕是要完了,这些话不是明晃晃地得罪三殿下吗?

只有少数几个离得近的世家子弟看到了三殿下嘴角弯起的弧度,那模样……像是很高兴?

“阿愿,你说的我好像有点明白了。”沈栀意脸上还带着一丝迷糊,但望着阿愿的眼神很清明。

阿愿摸了摸她的头,“懂了便好好写功课。”

沈栀意点了点头,眼中带着崇拜,心道:阿愿懂得可真多。

一旁的高嬷嬷听了,亦是一脸惊讶地看着阿愿,她想,老太师确实将阿愿教得极好,心性、才识、胸襟、格局都是极好的,只可惜……

高嬷嬷余光瞥到楼梯口一抹紫色衣角,顿时上前,挡住了阿愿和沈栀意,行礼道:“老奴拜见三殿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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