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阿愿一醒,就看到守在她床榻的人,不甚清明的目光落到了顾偿眼下的乌青上。
“睡醒了?”顾偿温柔含笑的声音响起,扶着他家还有点迷糊的小姑娘从床榻上坐起。
阿愿目光始终落在顾偿脸上,刚睡醒的嗓音有点哑,带着软糯,小心问道:“顾偿,你是不是生我的气了?”
顾偿想给小姑娘穿衣裳的手一顿,“我怎么会生气呢?”
阿愿注意着顾偿的脸色,明明在笑,可那笑容很是压抑,带着愧疚与悲痛。
下一刹,她就被顾偿紧紧揽进怀里,只听他抵在耳畔认真说道:“我永远都不会生阿愚的气,我只是生自己的气。我在想,我该怎么才能照顾好的小姑娘,我不想她受欺负,不想她受伤,不想她难过,不想她因为我委曲求全……”
阿愿一愣,有些心虚道:“是不是澄娘和你说了什么?”
“阿愚,我是你的夫君,如果我连我的妻子都保护不好,你让我这余生该怎么过?”
“可是你已经将我保护得很好了。”
“还不够。”
顾偿抱着阿愿,所以阿愿看不到他眼中此刻的偏执,“阿愿,你喜欢崇安城吗?”
阿愿想都没想,答道:“喜欢啊。”
“可那里经年战火,生活漂泊不定,你还有一个担任边关守将的夫君,需要日日夜夜忧心他哪一日是不是要再上战场,能不能平安归来。阿愚,我辞官好不好?”
阿愿再迟钝,也察觉到了顾偿的不对劲,她挣开怀抱,直视顾偿的眼睛,“为什么要辞官?当一个保家卫国的将军不是你从小到大的心愿吗?而且也是你爹娘对你的期望,现在就很好,为什么要辞官?”
她希望顾偿可以做他喜欢的事情。
顾偿苦涩勾唇,摸了摸小姑娘的头,“那不是他们的期望,那只是我的一厢情愿。我是不是从来没和你说过他们的事情?”
阿愿笑了笑,握住他的手,“你想说,我随时都听着。”
顾偿的心暖得一塌糊涂,但还是不忘先给自家小姑娘披上件衣裳,屋中虽然点了火盆,可阿愿身子弱,受不得凉。
顾偿将人裹了个严实,霸道地揽进怀里,垂眸缓缓道:“其实我父亲不是大周人,他来自漠河以北的夷族,当年大周为攻打赵国,和夷族联手。父亲作为族长,与当时的大周将领一见如故,两人在攻打赵国一战中相互扶持、生死共担,后来还结为异性兄弟。可大周想要的远远不止赵国的国土……”
“战胜之后,大周与夷族的关系破裂,父亲的结义兄弟率兵攻打漠河以北的夷族领地,因为兵力悬殊,父亲为保全族人,选择了投降,也因此成了夷族的耻辱和叛徒。”
“归顺之后,那名结义兄弟为了弥补父亲,把自己的胞妹嫁给了父亲。我母亲是个心高气傲的人,她看不起夷族出身的父亲。父亲于母亲而言,是毕生的污点与耻辱,可父亲很爱母亲,也不想在家整日惹母亲高兴,所以选择了去边塞领兵戍边。”
“当年就有皇子到边塞历练的惯例,只是那位皇子无能昏庸又急于立功,最后捅了大篓子,边塞险被蛮族攻破,父亲血战至死终于守住了家国。但事后那位皇子却将一切罪责都推给父亲,他被冠上了通敌叛国之名。”
“而父亲的那位结义兄弟不仅没为父亲平反,还做了伪证。所以从我一出生,母亲就厌恶我,父亲一生被人骂作叛徒败类,我也从小被人骂作叛徒败类之子。所有人……我从小到大遇到的长辈也好,同辈也罢,他们都盯着我、厌恶我、提防我,生怕我长大后有一天就成了像父亲那样的人……叛徒败类四字就像刻进我骨子里一样……”
啪嗒——
顾偿察觉手背一湿,心慌了一瞬,急忙去看怀中的小姑娘,阿愿却难得闹性子地不给顾偿看,反而把脸埋进他颈间。
那个提刀手刃蛮王、酷刑加身都不曾喊疼的小姑娘此刻一手捂着心房,哭得泪如满面。
顾偿拍着她的背,急道:“阿愚,是我不好,我不该说这些,不哭了好不好?”
“后来呢?”阿愿哭得声音断断续续道。
“后来我长大了,父亲的那位结义兄弟也在身居高位之后,为父亲平反,只是母亲病逝得早,她没能等到真相大白的那天,一辈子都怨恨着父亲。好了,我们不哭了……”
“呜……嗝……顾偿,你怎么可以这么过分?”
小姑娘莫名来的脾气让顾偿措手不及之时,又有点茫然和无奈,“怎么了?”
因为心疼,小姑娘连发脾气都是软乎乎的,无理取闹道:“就是过分,你怎么能这么多年什么都不说呢?”
顾偿哭笑不得,温柔哄道:“对对对,是我的错。所以这些年我官职不得寸进是因为我自己有心结,不关你的事,若不是澄娘说,我都不知道我家小姑娘把一切缘由都揽在了自己身上。阿愚,我错了。以后我什么都老实交代,你也老实交代好不好?若是受了委屈和欺负,不许不说,都告诉我好吗?”
小姑娘脾气上来了,不肯搭理他了,怎么也不肯说一个“好”字。
阿愿不傻,她知道顾偿说的往事里有许多没点明的地方,他父母的身份以及那位后来身居高位的结义兄弟到底是谁,但顾偿不想言明,她不会硬去追问。
误会说开了,周文帝的圣旨来得也及时,顾偿从一个从五品将领连越数级,成了正二品的大将军。
顾偿这一跃封官让华京不少世家官员闻风而动,有到顾宅贺喜的,有亲自送来请帖的,都被上官文御挡了回去,忙乎了好几日。
原本宫宴封赏之后崇安军该即刻返回边塞的,但近来怀王在岭东封地异动频繁,作为当今陛下最小、也是唯一一个从上一朝皇位之争活下来的人,这位王爷显然也是在封地呆够了。
局势微妙,在太子的提议下,圣上降旨,允许崇安军继续驻扎在华京外,与民同乐、共度佳年,待年后再返回昆山边塞。
“离年底还有一个多月,会不会待得太久了?”
上官奇侯坐在正堂的碳火盆旁,望着窗外飞扬的大雪,嘀咕道。
上官文御将砂糖橘放到碳火盆边上烤,数落道:“没来之前总说华京好,来了数你最着急走。”
上官老将军品着茶,也搭话道:“若是我没猜错,年后我们怕是也回不去边塞。”
上官奇侯瞬间脸一垮,“啊?”
顾偿拿起碳火盆边烤好的砂糖橘,一边给阿愿剥着,一边道:“是岭东那边?”
“嗯,”上官老将军肃着脸点头,“军中密报,怀王这些年一直在岭东山中秘密练兵,已经探查出的兵马至少五万,还都是精兵。崇安军一撤,陛下这个年怕是也过不踏实。”
上官奇侯听了却是来了精神,高兴道:“有仗打了?”
上官文御淡淡瞥了他一眼,后者立马蔫蔫地闭上了嘴。
上官文御:“怀王善兵法,这一仗怕是不好打。”
上官老将军叹了口气,“等着陛下吩咐吧,年前应该不会起风波,咱们踏实地过个好年。”
不知为何,上官文御听到自家亲爹那句“不会起风波”,莫名地眼皮跳了一下。
果不其然,傍晚时分就有小太监过来传旨,祈安节将至,又逢太子生辰,陛下欲在骊山行宫连摆七日的庆节宴与生辰宴,华京九成权贵世家、文武官员及其家眷皆在宴席之列,三日后同赴骊山行宫。
上官文御知道后,眼皮跳得越发厉害了。
旨意下来的第二日,沈栀意就欢蹦乱跳地过来寻阿愿,说要带阿愿一同去唤珠阁裁制新衣。
“阿愿,祈安宴可是咱大周一年中最重要的宴席了,你要是还穿着你那身破行头去,肯定会有御史参奏,倒不会参你,会参你家将军不敬神明。”
马车上,沈栀意故作严肃地和阿愿说着。
阿愿笑了笑,“我知道,没说不去。”
沈栀意仔细瞅着阿愿白瓷般的脸蛋,还忍不住用手戳了戳,羡慕道:“阿愿,你最近气色好多了?是涂了什么吗?”
阿愿无奈,“什么都没涂,大概是吃得多了些,我家将军最近脾气大了,我若吃得少,他不高兴。”
沈栀意酸溜溜地看着阿愿,目光扫过她手中的暖炉和腰间挂着的零食袋,都是阿愿临出门前顾偿准备的。
“顾将军还会有脾气不好的时候吗?我还从未见过哪个男子对妻子这般好,恨不得将人捧在掌心、含在嘴里。”
沈栀意说着,心里有点委屈,近来她去东宫找太子哥哥,那人总是以公务繁忙为借口将她送走,害得她好久没见到人了。
半个时辰后,唤珠阁。
作为华京最大的珠宝首饰阁,唤珠阁售卖的衣裳也是华京最流行的,沈栀意还是小姑娘心性,见了什么都喜欢,不一会儿就挑了好多东西。
阿愿挑挑选选,最后却只拿了一件男式成衣,用手丈量了一下尺寸,自顾自地嘀咕道:“腰身大了些,稍微改下应该合适。”
“愿小姐眼光很好,这件衣裳是阁中顶好的一件。”
浅淡染笑的女声响起。
阿愿抬眸,就见一群华京世家的小姐簇拥着一袭雾紫锦裳、容貌似春瑰丽的女子走来,人未至跟前,桃花的香气已经扑面。
——是易为春。
易家虽然没落,但以易为春如今在三皇子跟前的得势来看,她也当得起一众华京世家小姐的众星捧月。
阿愿淡笑回应,“易阁主好,唤我顾夫人便好。”
易为春身侧一名衣着华贵的世家小姐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阿愿,嗤笑道:“我记得唤珠阁有规矩,顾夫人这般穷酸的模样是怎么进来的?”
阿愿笑容不变,轻轻慢慢地回道:“走进来的。”
说完,她朝易为春点了下头,欲去别的楼层逛,省了碍了这些小姐们的眼。
“站住!”
几个世家小姐可没打算放过阿愿,围了上前,趾高气昂道:“怪不得柔嘉公主说你惯会装可怜,你就是靠这副妖魅模样勾引得男人吧,连三殿下都被勾得为你出头!”
“几位妹妹莫要为难顾夫人。”
易为春面上好意开口劝阻,人却气定神闲地站在原地笑看着阿愿。
阿愿淡淡看了易为春一眼,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她不喜欢华京,从来都不喜欢。
沈栀意原来在三楼挑选首饰,听到楼下传来闹哄哄的声音,隐约中听到“柔嘉”二字,顿时反应过来不好,着急忙慌地往楼下跑,在楼梯上就看见一众世家贵女将阿愿围了起来,为首的那个更是高高抬起手要打阿愿!
“程如锦,你做什么?”
沈家虽是文官世家,但小郡主可不是靠笔杆子说话的人,像个炮仗似地就冲向人群,手脚齐用地撞开了好几个人,还歪打正着地将易为春推倒在地。
啪——
一记耳光响彻唤珠阁。
沈栀意闻声,心头一急,连闺阁规矩都顾不得了,张嘴就要把程如锦骂个狗血淋头,抬头却见阿愿完好无损地站在原地,而程如锦则被一巴掌扇倒在地,整个人都被打蒙了。
“你……你敢打我?”程如锦捂着脸,又气又疼,眼泪马上就掉了下来,“你知不知道我爹是谁?”
阿愿垂眸看着她,冷冷道:“英国公。”
旁边被丫鬟扶起来的易为春也因这一幕愣住了,那样的眼神……
那样居高临下漠然的眼神,易为春只在帝昕身上见过,仿佛这样的人之所以会居高临下并非因为站在高处,而是因为脚下踩着尸山血海……让人不寒而栗。
阿愿的神色很淡,声音也是,“柔嘉公主是陛下的女儿,金枝玉叶,她打我,我理应受着。你们又凭什么觉得我不会还手?”
“论身份,我是一品诰命夫人,你们的母亲或是祖母才有资格与我平起平坐。”
“论武力,”阿愿轻笑了一声,“我不觉得你们这里所有人加起来能伤到我。”
场面一时安静,所有世家小姐都吓得齐齐后退。
沈栀意见状松了口气,后知后觉地尴尬挠头,她差点忘了,阿愿在边塞可是能一箭射瞎蛮族的狠人。
——阿愿她,只是习惯隐忍。
但只要她愿意,没人能欺负得了她,便是武力上有所不敌,阿愿那么聪明,也能靠计谋置人于死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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