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屋子里的血腥气重得叫人几乎透不过气来,体内如遭万虫噬咬,痛不可挡,但柳堰君依然咬牙苦捱。眼看着那正邪难辨的巫祝将绯丹彤带走,他情急之下欲要起身,但终究还是力竭难续,轰然倒下。
用于支撑身体的利剑在地面上刮出一道深,意识消散前,他看见一个苗疆女子将刀尖抵在了他的胸前。
朦胧醒来时,绯丹彤发现自己身处在一个陌生的地方。飘摇的光线自床帏外透进来,满帐葳蕤的虫草绣纹看起来活灵活现,令她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好确认那些蝴蝶瓢虫是不是真的。
外头隐约有声音传来,听起来颇有韵律,但却难以辨识,当是中原话以外的语言。
绯丹彤凝神细听了片刻,想了想便掀开床幔四下张望起来,以期弄清楚自己现在身在何处。
房里门窗紧闭,并没有其他人在。四处屋角都摆了一个火盆,盆里各架一个尖顶小宝塔,塔尖上头轻烟缭绕,隐隐有合欢花的香气传出,令人不由感觉心绪安稳平静。
除此以外,倒没有其他奇怪的摆设。
外头似有若无的吟唱声突然停了,房间里顿时沉寂下来,唯有自己的呼吸声清晰可辨。
好奇心难以抑制地重新冒了出来,绯丹彤犹豫了下,还是下榻小心翼翼地开了房门。
若说刚才她还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在哪里,这会儿看过外头之后,她马上就了然了,只有客栈才会如这般一字排列建造出一模一样的门房。
过道里一丝声响也无,仿佛这个客栈就只剩下了她一个人。几点萤火悄然自角落飞出,绕着她慢悠悠打起转。但她若是伸手想要碰一下,它们又会灵巧地从手边飘走。
她转过头,目光在那些如出一辙的房门上来回逡巡,见隔壁房间的门前聚着颇多萤火虫,于是她下意识上前推开了那道房门。
缬草混合松柏枝的香味一下涌了出来,伴随着吱呀作响的开门声,奇异的景象霎时出现在她面前。
透过朦胧的烟雾和跳跃的火光,房内视野虽然昏暗,但她还是率先看见地上那个极其繁复精致的巨大阵图。阵中以鲜艳的朱砂绘出难以辨认地古老文字,再用松枝扎成的小篝火压在外圈八处阵眼上。丝丝勾缠的诡秘滕文顺着篝火蜿蜒伸展,最后消隐于阵心处联结。
一个娇小的人影垂首瘫坐在其上,宛若失去魂魄的人偶一般一动不动。
看见那人影的瞬间,一种熟悉的战栗寒意顺着脊背向上流窜,是那个夜袭自己的小姑娘!
她为什么会那样坐在哪里?看这里的摆设和阵图,倒是有些像巫术,难道是正在举行什么仪式吗?她还活着吗?那个巫祝现在又在哪里?一时间各种纷乱的问题齐齐跳了出来。
正当她惊疑不定时,就见烟幕后缓缓浮现一抹暗影,戴着面具的巫天悄然出现了。满室漂浮涌动的烟雾因他的现身而开始停滞消散,四处飘飞的萤火绕着他盘旋腾升,末了停驻在房梁与椽柱之间不再动弹。
四处屋角的火盆悄然燃起,他偏头望向绯丹彤,泛着碧光的幽暗眼瞳亮得出奇。
绯丹彤何曾见识过这般诡异的事情,一时惊得僵在那里动弹不得,只能咬着牙同他眼神对峙。
如此对视片刻钟后,巫天眸光一闪,而后转头错开视线,低声道:“你胆子不小。”
……才不是啊!我胆子可小了!
绯丹彤心里吓得够呛,暗道这小姑娘果然是巫天的人,一时有些懊恼自己没管住手脚四处瞎查看,面上却强撑着没显出来,只眨巴眼睛佯装镇定道:“你放心!我什么都没有看见!我马上就离开这里。”
说罢她转身就想离开。
巫天低沉的笑声响了起来,语调里带着些许兴味:“你若是觉得自己能活着离开这里,便只管走就是了。”
噫!
绯丹彤立即被吓住了,只能梗着脖子艰难回头道:“那我不走了。然后我们能不能打个商量,不要把我做成人蛊好不好?”
巫天侧目嗤笑道:“谁说要把你做成人蛊了?”
脑补过度的绯丹彤讷讷道:“那个小姑娘难道不是你做出来的人蛊?”
说话间她又忍不住去看那个小姑娘,对方全身笼在斗篷下,只有一截小腿裸露在外头,白生生的,半点血色也无。
巫天抬手在小姑娘的头顶一弹指,小姑娘头一颤,下一刻猛然回头,朝着绯丹彤的方向张开嘴,喉间溢出模糊的声音。
“当然不是!”巫天盯着绯丹彤的眼睛冷冷道,“人蛊无心,只会听命于将他们炼出来的蛊师。我看她对你的反应倒是大,说不定她就是你做出来的人蛊。”
绯丹彤简直目瞪口呆,哑然片刻后,便斩钉截铁道:“不,我根本不认识她!是她突然来袭击我的!”
接着她想了想又补充道:“我总觉得她好像想咬我——”
巫天半信半疑地唔了一声,随手摸出一串银铃,往小姑娘怀里一掷,小姑娘立时又脱力垂下头颅。确认已经镇住对方后,他才缓步走到绯丹彤跟前,用审视的眼神定定地看着她。
绯丹彤下意识屏住呼吸,仰起头直面他的视线。她还是第一次这么近的与他对视,微光下,他暗沉的眸中隐泛幽碧翠光,带着难言的魅惑,仿佛能将人的魂魄吸进去似的。
刹那间她神思涣散,眼中不自觉显出迷惘的神色。混沌中她听见耳畔响起一道低沉暗哑的声线,轻声问她道:“告诉我,你叫什么?”
“绯丹彤。”绯丹彤不受控制地喃喃道,“我叫绯丹彤。”
“绯姓么。”巫天自言自语道,“倒不是巫蛊系的氏族,看样子身上也没有蛊虫——”
他抬起头,用指尖沿着她清丽的眉眼缓缓下移,末了手腕一转,屈指在她耳边打了个响指。
绯丹彤霎时回过神来,然后见巫天转身背对着自己道:“人蛊只能以处子血为食,尤其偏好炼蛊之人的血,你的血貌似有些特殊,所以被她盯上了。如今外头人蛊不少,要是你不想被拖到阴暗角落里吃掉的话,就乖乖呆在这客栈里不要出去。”
说罢他又低低笑了一声,继续道:“这次算你运气好,要不是我去得及时,这会儿你已经没命了。”
难道真是自己误会对方了吗?绯丹彤有些不确定了,只能嗫嚅着道谢:“是——是这样吗?多谢——”
室内复又安静下来,巫天驻足站在那里,面具下不知是何神情。正当绯丹彤运气准备多问些人蛊的事情时,那头的巫天突然开口道:“你的血容易招蛊虫,这几日最好不要出来乱晃。”
嗯?绯丹彤迟钝地眨了眨眼,随即反应过来,脸霎时爆红了,当即也顾不得告辞,捂着发烫的脸掉头跑回房里,半天不敢再出门。
傍晚时分,一个自称叫苗玉婵的苗疆女子过来找她,将她落在福源客栈的一应衣饰包裹交还于她。
绯丹彤霎时想起柳堰君一行人中了人蛊小姑娘的毒,便急忙问对方:“那些人现在如何了?”
苗玉婵笑答道:“他们命大,遇上了我们,死不了就是了。”
苗玉婵说的随意,绯丹彤却不能淡然处之,一想到昨晚那些人差点就把自己开膛破肚了,她便忍不住后怕道:“真的吗?我看他们当时都是血肉模糊的样子——”
“区区缠丝蛊而已。”苗玉婵挑眉自负道,“我们都是系灵山巫彭一脉,怎么可能会失手?莫说他们只是血肉模糊,便是缺胳膊断腿了,若要他们想活着,我们也能有办法让他们活下去。”
绯丹彤听她言及自己一行人的来历,就顺势追问道:“你们的巫祝好像很厉害,他真的会巫术?”
一提及巫天,苗玉婵的神情顿时变了,她挑眉戏谑地看着绯丹彤,吃吃笑道:“怎么?你也看上我们巫天大人了吗?想打听他是否婚配,有无心上人?”
绯丹彤闻言有些窘,那个巫天一直披着斗篷戴着面具,连真容都没露过,她又没有透视异能,能穿透面具看到人家美丽的灵魂,看上什么的,根本不可能好吧?
苗玉婵见她一脸复杂,就摇头同情道:“我劝你呀,趁早死心,我们巫天大人天资异禀,不但灵力高深,于蛊毒上也颇有造诣,接任巫祝一职时,已经祷天祝地,誓愿献身侍奉神灵,终生不言婚嫁之事。”
“没有——”绯丹彤见她误会大发了,忙不迭摆手否认,“真没有!”
苗玉婵一脸不信:“不管有没有,我已经提醒过你了。”
这人……
绯丹彤有些无力,懒得再同她分辨,只能努力将话题拉回到正确的方向:“那个人蛊小姑娘,你们打算将她怎么办?有没有什么办法能令她恢复正常?”
苗玉婵摇了摇头:“别的蛊都有解的办法,人蛊却不一样,没有解蛊的法子,解了人就死了。”
绯丹彤没料到会是这样的回答,讶然道:“用巫术也不行?”
“当然不行。”苗玉婵斜眼睨她道,“巫术一为占测,二为祭祀,原是为了占卜祈福而存在的,人蛊那玩意儿则是用毒虫炼出来的,属于巫蛊之事,处理的时候,自然也得相对的巫蛊解法。”
绯丹彤半懂半不懂,怪道:“方才我看那小姑娘坐在阵圈里,你们巫祝要她醒她就醒了,要她睡她就不动不响了,我还道他是用巫术控制住她了,原来不是吗?”
苗玉婵微笑道:“那只是镇蛊用的图阵,那个人蛊会乖乖听话,自然是因为我们巫天大人的蛊虫厉害的缘故,换成旁人,别说镇住她,略挨近些都要被她身上的蛊虫弄死了。”
绯丹彤一听,立即想到那些逆时节出现的萤火虫恐怕就是巫天的蛊虫,而后又忍不住期待道:“你们巫天大人既然这么厉害,那他的蛊虫能解人身上的毒吗?”
苗玉婵微微一笑,引得绯丹彤露出期待的表情后,她才慢悠悠道:“某些毒倒是有办法,你身上的媚药嘛就不行了!”
绯丹彤略有些失望,勉强笑道:“你们发现了?”
“怎么可能发现不了?”苗玉婵掩嘴笑道,“你就跟发`情中的雌蛇似的,引得周围所有男子都忍不住跑过来要同你交`配,我们去时,客栈都已经被堵得水泄不通了。”
绯丹彤心里咯噔一下,有些笑不出来了:“那你们有没有什么东西能帮我压一压药性?”
苗玉婵认真想了想,道:“压倒是压不了,但是有不让人近身的东西,只是我们没有带出来,你若是需要,不若去求我们巫天大人帮你养一批吧。”
养的话,也就是说是蛊虫不是药?
绯丹彤顿觉有些难以接受,还是回头找什么妙手回春之类的神医帮忙研制解药吧。
正兀自失落,腹中却突然发出一阵饥鸣。她下意识抱住自己的肚子,这才想起自己今天一整天都没有吃过东西。
“我去叫小二帮你准备些吃的吧。”苗玉婵笑着站起来,又为屋角火盆中添了一把香木,而后提醒她道,“这火盆里烧的是艾叶和桤木,配上合欢花,能驱蛊虫,你自己看着点,莫要让它灭了,不然人蛊循着你的血味儿,该摸过来喝你的血了。”
绯丹彤立时白了脸,好似有些绝望:“为什么我的血会招蛊虫?”
苗玉婵偏首思索片刻,末了迟疑道:“蛊虫都需要用血养,大概是因为养那些蛊虫的人是男子?毕竟你的血招男人——”
仿佛是想通了什么,苗玉婵突然顿住,紧跟着一脸惊喜地跳起来,快速往外冲。
绯丹彤等了许久,也不见有人送饭来,饿得着实受不了。刚起念头要出去找吃的,就听得外头有人敲房门。
她以为是苗玉婵又回来了,忙起身去开门,谁知房门一开,之前那个吓人的小二腆着脸冲她憨笑道:“姑娘,饭来了!”
绯丹彤差点就想将门板甩回到他跟前,好不容易克制住了冲动,木着脸冷冷道:“苗姑娘呢?怎么是你送饭来?”
小二颇有眼色,见绯丹彤对自己很是戒备,便抬手抽了一下自己一巴掌,然后从怀里摸出她的细金环诚恳道:“昨儿个吓着了姑娘,是小人的不是!那时候小人只是着急!一时失了分寸,冒犯了姑娘,还望姑娘大人有大量,饶了小人这一回吧!这是姑娘的镯子,还请姑娘收好了!”
小二的手很粗糙,用厚实的掌心里托着细金环小心地往绯丹彤跟前送。金环叫火光映得闪闪发亮,反将上头那点残血衬得分外明显。
绯丹彤对这个小二半点好感也没有,连带着也嫌弃起这个被他捂在怀里过的细金环,于是并不伸手接,只淡淡道:“这金环你先留着吧,回头我要买什么,再用它抵。”
“这怎么好?”小二殷勤道,“姑娘若要什么,只管吩咐小人,银钱什么的,等姑娘走的时候再算也不迟!”
绯丹彤懒怠同他纠缠,只管指着他手里的食盒道:“饭菜留下,你只管回去招揽客人吧!不是说没客人你会被掌柜的教训么?”
“嘿嘿嘿姑娘当真是心善。”小二依言放下食盒,咧嘴笑道,“不过打今儿起,我们都不用招待客人了,因为这间客栈已经叫那位巫祝给包下了。”
说罢他轻快地走了。
绯丹彤将食盒提回去打开,见里头摆了一碟五花肉,一碟蒜苗炒肉,一盅炖羊汤,一盘炒白菜。不知道是掌勺的师傅手艺不精还是肉不新鲜,那几道肉菜上都有些黑点,怎么瞧都倒胃口。最后她凑活着用白菜汤拌了米饭,勉强垫了垫肚子。
不多时小二回来收食盒,一掂分量不对,便奇怪道:“姑娘怎么不用饭菜啊?”
绯丹彤扯了扯嘴角,随口道:“没什么胃口。”
“没胃口啊——”小二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但不等绯丹彤细看,他就又摆出憨厚的模样道,“那小人先回去了。”
绯丹彤嗯了一声,待要回房,又不自觉回头看了看小二离开的方向,怪异的感觉挥之不去。
她本想等苗玉婵她们来的时候跟她们说一说这个古怪小二的事情,但是直到睡前,苗玉婵她们都不曾出现。许是因为早上睡够了,心里又存了事情,她在床上翻来滚去,都没能顺利入眠。
及至夜半时分,窗户突然开了一条缝,冷风灌进屋来,引得火盆里的火焰随之摇晃起来。
绯丹彤犹记得苗玉婵的叮嘱,顿生不妙之感,连忙翻身下床准备去关窗户。熟料她的脚才沾地,窗扉突然啪嗒一声洞开,阴风阵阵,火盆噗地一声就被吹灭了两个。
似曾相识地恐惧感霎时笼罩了绯丹彤,心跳得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她颤抖着一点点探头去看窗户,脑子里也跟着不由自主地想象出一个鬼正扒着窗户往屋里钻的恐怖景象。
她觉得自己几乎要吓哭了,等到看清窗户那里并没有任何可怕的东西或人后,她这才如释重负般的松了一口气。
然而就在这时,她听见了一阵不怀好意地阴笑声。笑声是从房门的方向传来的。
身体徒然冷了下来,她僵硬地将头转过去。
本该紧闭的房门此刻被开了一条半掌宽的缝,那个古怪的小二挂着晦涩模糊的笑脸,嘴巴一张一合,无声地叫了声姑娘,并冲她轻轻招了招手。
绯丹彤瞳孔猛然一缩,面露惊骇之色,张口虚弱地喊了声“来人”。
她的声音细小地如同小猫哼唧,莫说隔壁的巫天和那些侍女,便是她自己都有些听不清楚。
门缝外的小二咧开嘴,露出齐整惨白的牙,他收手在怀里一摸,摸出一个细金环来,然后胳膊一拐,就将那细金环往肩头一递。
黑暗中传来粘腻的舔舐声和粗重的喘息声,而后小二又转腕将细金环往房里一丢,随即飞快侧身让出门缝前的位置。
细金环磕在地上,叮得一声,咕噜噜朝着床榻前滚过来,而与此同时,一道黑影猛然从外头撞进屋来。
房门被撞一声巨响,那黑影追着细金环猛扑而来,半途似乎嗅见了绯丹彤的气息,当即弃了细金环改扑向绯丹彤。
半明半暗中她只瞧见幢幢的黑影和两点猩红的眼瞳,恐惧终于激发了求生的本能,她用力朝边上一滚,然后随手抓了什么东西就往对方眼睛的方向丢。
电光火石间,一道飞鞭破空而来,对方霎时惨叫一声,情势急转而下,数个苗疆女子疾步围过来,将她护在身后。
她下意识转头去看门口,就见那头苗玉婵娇斥一声,旋身挥臂,凛凛长鞭便又再次抽在了来袭者身上。而她身后,巫天快速朝他们走来,步伐猎猎生风,掀起身侧的斗篷,露出一抹绣有蜻蜓的苍色衣摆。
下一刻,房里骤然出现大量的萤火虫,这会儿它们飞得不再缓慢而悠闲,而是急切又凶猛,就那么直直蜂拥向来袭者。来袭者似不能挡,哀鸣着瘫倒在地。
巫天犀利的目光自惊魂未定的绯丹彤面上扫过,再凝聚在来袭者身上,末了突然沉声道:“不好!中计了!”
众人闻言皆是一滞,连忙起身跟着巫天朝隔壁房间走去。半掩的房门被巫天用力推开,但见地上的阵图已被人故意弄乱,而阵心里的小姑娘早已消失无踪了。
修改了个逻辑上的错误,添了个细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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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巫蛊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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