袈裟被内力荡开一角,衣袍纷飞却面不改色。
依旧是低眉垂目,单手竖礼,玉琢般的慈悲面相。
往日虚闻行远大师佛法精妙,今日见者方知长相气质皆不俗。
这天下,凡人与修者有别,而修者中又分三门六派。六派剑刀棍、兽药器自不必多提,以三门为首。
儒家明月门居中原,涉人皇礼义诗书之事,门生遍及天下;道家九真教次之,盘踞东南最为富庶,腰带绣各式珠宝;佛门莲宗则居西渠偏远之地,只一心低调修行,但行远大师却是举世闻名人物。
说是甚么佛子转世,天生莲心,自幼被愿贤大师牵回莲宗,悉心教养。行远传承了愿贤大师之衣钵,方十二见虫饮朝露而入定悟道,十六能与天下诸君论道,言辩珠玑,佛法精妙,色若秋月,万丈红尘抖落,遗世而独立之超然者也。
战斗止息,众人遥遥站在十米外,不敢靠近。
见此女长相,不免窃窃私语道:“长成这样,莫不是妖物?难怪要用易容术……”
晏青装作楚楚可怜瘫坐在地上,半遮住脸,泫然欲泣:“分明是小时候受了外伤,长得实在有碍观瞻。这世上,哪个女子不爱美?就许那些妖魔用易容术掩了尾巴耳朵,不许我换个面貌吗?”
“……”
那易容术可是妖魔邪术啊!
在众人无语的目光中,行远默默向前一步,将晏青露出来的脸遮得严严实实。
那扛刀的大汉站在众人之前,性急大喊:“行远大师,你护那一个邪门歪道作甚!”
这哪能忍?身后的晏青偏要歪出个头争辩道:“呸!你才是邪门歪道,上来就要夺人性命。佛祖变成王八都要以身渡蚂蚁,佛与众生无二你懂不懂?”
那大汉拿着刀指过去,不停颤抖:“你,你……妖言惑众!”
“况且,我做了什么恶事不成?不过是修炼功法出错,与你们不同罢了!那是非阵是多少年的老东西,早该改进了。”
“……”
那是非阵可是当年行远大师学阵时巧妙化用上古名阵所得,这番话算是无差别踩在护着她的行远大师脸上,可谓大不敬也。
众人神色各异,都等着看行远大师如何处置这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头。
“阿弥陀佛,诚如此女所言,其功法未犯天和,长相确有隐言,且内力微薄难成灾厄。贫僧愿担此因果,必令其远遁山野。诸位且散,自有佛法度化。”
行远身形瘦削,以一敌百却有如山定力,分明面容平和,声调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令人信服的平和。
僵持片刻。
门下武僧最早打礼退去,随后众人三言两语也将将散去。
“既是行远大师如此保证,我等便先行退了。”
“就是就是,便听行远大师的了。”
连那扛到大汉也冷哼一声,不作什么声响便转身离去。
唯有身后坐着的晏青正无语:什么叫“长得有隐言”?
这秃驴,爱在众人面前做一副谦谦君子的样子,实际上阴得很!
眼下只剩二人,行远却迟迟不肯转身,身后的晏青拍拍身上的灰尘坐起来,思及自己此刻的身份和处境,还是开口道:“那个,多谢你。”
行远大师?说不出口。
面前的背影依旧不动如山,晏青正奇怪。却见他身形一晃,惊得晏青忙去扶住,却见行远此刻眉头紧皱,不复那时从容。
“你……没事吧?!”
怎么回事,什么时候这么弱了。
“无妨。”行远挤出一丝温和的笑,安慰对方,“此间事了,施主且自去罢。”
表面上是请,说罢却佛手翻印,强要晏青离开。
“哎哟。”晏青一时情急,撒泼般双手强扭住行远的手,止住他的动作,“我此番前来,自然是有要事未了。”
行远结印的手一滞,巧妙地从中脱出:“阿弥陀佛,唐突了。敢问施主,是何要事?”
对啊,是何要事?
一则五百年前她和这和尚还有案子未了结,断然暴露身份,自己功力又弱,处境堪忧;再则,那孽徒也不知回去散布了甚么谣言,如今天下局势更是不清不楚,若“晏青”之死为定局,他也未必会信一妖女的胡言乱语。
不行,断不能轻易暴露身份。只是,这一身妖邪气也不便解释……
晏青叹了口气,“我自小在这西南山野长大,偶遇一怪人,疯疯癫癫的,非要传甚么功法于我,我不依却不行。只这功法诡异,世间竟无前人之路可走,那怪人也没有踪迹。”
一边说着,晏青望天背手,自顾自地往东风殿内走去。
“半夜做梦,又见那疯癫怪人,只让我到佛门莲宗东风殿来,替她上香三日,便让我解脱。无法,我也只好下山前来。”
行远跟在身后,保持着三米远的距离,双手合十:“东风殿不过一陋室,不知何来香火?贫僧愚钝,愿闻其详。”
这东风殿从来都是这尊佛那尊菩萨的,她哪里记得?
“梦里我也不知,只依稀记得是……”晏青左逛右看,却一点都察觉不到忘归剑的气息。
奇怪。
行远安静地跟在她身后。
一阵若有似无的微弱剑鸣传入耳中,晏青大喜,指着面前的门说道:“对,是这间房!”
在她正要推门而入时,行远却身形一闪,移步至门前,“抱歉,此房内系上古灵剑,外人不便入内。”
“对,对,对。”晏青眼珠一转,“那位怪……前辈,便是要我替她前来祭拜此物。”
行远突然抬头,目光深远。在他如古潭水般沉静的目光中,晏青丝毫不惧:“可不是那什么归什么剑的?”
“确是,只是此剑失主五百年,邪气伤人,故缚于房中,恕不便见客。”
“那怎么办?”晏青后退一步,索性盘腿赖坐地上,“我一日不来,那怪声音便盘踞我识海喋喋不休,见不到这东西,我便也不走了。”
不让我看,果然是有邪术。
行远垂目低眉,宣了一声佛号。
两人对峙庭院中,风吹过石榴树,带下片片石榴花瓣。
“……”
算了,跟着倔驴比什么耐性?不能来硬的。
“既如此,大师不妨让我在这停留三日,便当作糊弄了事。不然这声音在我识海里吵得很,我一天天的睡不好觉。”说着,晏青配合地打了个哈欠,灰布斗篷下的半张脸晃过红色疤痕。
行远点头,翻手结印,一道金光打入晏青额中,“此乃我佛门暂行令,效力一如竹木请柬,委屈施主暂居别院。正值佛门开坛讲经,施主今日惹出颇多是非,日后还是小心为妙。”
晏青满不在乎,松松行了一礼,转身便往别院走去。
却不见在她转身后,行远步入忘归剑堂,掩门时嘴角缓缓淌下一行血。
那日虽略占上风,但终究人仙有别,损耗颇多。也幸亏玉霄未尽全力,想是多有顾及,听了什么消息便匆匆离去。原本欲闭关修养,却不想……
行远眸光一暗。
在别院里一觉睡到天黑,晏青迷糊醒来,擦了擦口水,只觉浑身清爽。
这一路奔波,难得有个安眠觉,虽然木板床硬挺了些,到底还算个床。这么晚了,想必那和尚也睡了,月黑风高正适合行事……
她翻身下床,踮着脚悄无声息地往外探去。
忘归剑法讲究飘逸出尘,天下武功唯快不破,晏青足尖点地,一招踏燕轻巧落在屋檐,便往那忘归剑所在处寻去。
轻巧落在屋顶,晏青往下探去,却见里面灯火通明,烛火在纸窗上映下那和尚的倒影,双手合十的虔诚,依稀能听到低沉如催眠咒般的佛语。
不是吧,这和尚不是巳时一到,便雷打不动地要上床歇息吗?
难道熬夜念经就为了让自己不得入轮回?就这么恨?
晏青干脆盘腿坐在房檐之上,衣袍一展:那就耗着呗!
想起曾经在学堂被罚抄书的日子里,多少个通宵日夜,都熬过来了。至于那和尚嘛,受自己牵连,还未抄满一页纸便不住“小鸡啄米”,醒来才发现脑门被贴满了白条,而罪魁祸首早已逃之夭夭。
六百年往事如陈旧的书卷,上面的灰尘教人鼻孔痒痒,屋里低沉的佛语竟与那日讲学儒生的滔滔不绝重合,晏青打坐片刻便觉得昏昏然欲睡也。
最先是胳膊支着脑袋,之后稍不留神,整个脑袋都掉了下去。
第二日阳光烘烤得屋檐的瓦片都发烫,苏醒的晏青被白日灼得睁不开眼,方才发觉自己不经意在房顶睡了一觉。
那秃驴?
她心下一惊,忙探望过去,却听佛声不绝,甚至不见一点沙哑。于是在接下来的一天,晏青便见识到什么是出众的天赋。那和尚把自己关在门中,竟半步不离,也未有多少歇息时候。
出师了,出师了,这和尚真是把那儒生的绝招学会了。
难怪说行远与人辩论都未曾见败,怕是别人都没有这样的天赋。
这样下去可不行。
晏青思忖着,足尖一点,往院外跃去。
正值佛门开坛讲经期间,各派人马络绎不绝,把素来偏僻肃静的佛门都折腾得如街市般热闹。人越多,自然也越好作乱,晏青化作那日洒扫小僧,跌跌撞撞地往人群中跑去:
“完蛋了完蛋了,行远大师被那妖女缠住了,留她宿了两天两夜,也不见出门啊!”
声音尖锐,声调不高却很快钻入众人耳中。
当下有人质疑:“小和尚!你说的,可保真?”
“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打诳语,我实在也是担心行远大师啊!”
晏青出众的演技很快博得一圈人的信任。
这还了得?路边一众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便要往东风殿赶去,行人见者听说了,不少也加入队伍,队伍日益壮大起来,吵吵嚷嚷地要到东风殿找行远大师去!
功成身退的晏青躲回院内,看着嘈杂的人群涌到殿门,那些招架不住的小僧们一下没了主意,忙去请行远大师。
等了许久,看着行远大师终于现身,随小僧往门前走去,晏青忙闪身转入忘归剑堂。
初入屋内,昏暗得让人眼睛不适应,晏青四处打量,惊诧地发现此屋摆件全无,不能说简陋,只能说是徒余四壁。唯一值钱的恐怕只有传说中叱咤天下,教自己魂牵梦萦的忘归剑。
怪道说此处香火全无,这和尚平日里供奉佛祖菩萨倒是勤快,供奉忘归剑倒偏要凸显自己两袖清风还是怎么?竟这般区别对待?
行远,你果真恨我。
晏青心里忽然生出一股挫败与苍茫。打眼望去,往日供奉金佛木佛搪瓷佛像的供桌空无一物,只余一柄死气沉沉的铁剑。
而剑前,唯一破旧蒲团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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