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堂西屋,烟雾缭绕。
晏青毫不掩饰直勾勾看向那药师的目光:冷清清一张脸面无表情,下手却快狠准。
“失礼。”
连说话也不带丝毫感情,微凉的手按在小臂上,听得“咔”一声骨头的脆响,晏青脸埋在枕头上无声地呐喊。
接骨简单接筋难,那人修长的手一晃,二指间隐约捏着一根细长的银针。只见他左手腾出一簇幽绿的火焰,将银针灼烤至发黑,紧接着迅疾地扎入右臂穴位之中。
针灸讲究“得气”,聚真气于微毫之尖,位置深浅都有讲究,一针下去酸麻胀重,仿佛有气在皮下爆开。
侍童端着盘子恭敬地候在一旁,盘子上是热腾腾的毛巾,还体贴地问晏青疼吗?
晏青别过头,不看行针的人,只用气声说:“……不疼。”
侍童奇怪:“那你的手怎么一直抖啊。”
“……”
侍童颔首:“要是疼的话,您可以跟我们说。”
晏青颤颤巍巍地问:“那我要是说疼的话,可以有办法不疼么……”
那人又一针下去:“忍着。”
那还多余问?
晏青默默地埋头,咬着下唇。
几根针落定,那药师接过热毛巾擦了擦手,说针灸得停留一柱香的时间。
他说完也就做自己的事去了,晏青睡在床榻之上,百般无聊地偷看丹行远熬药。一阵阵药香直堵鼻子,几百种草药混在一起,压根分不出个仔细。可那人却看也不看,指尖一勾,那桌上混杂的草药便分出个一二三的顺序往丹炉里送。
袖子挽到手肘,长发用束发带松松地系着,这还是晏青第一次感慨怎有人的手臂如玉如藕。她平时见得最多的,要么是五大三粗的黑皮糙爷们体修,要么也是几次锻体而伤痕累累的剑修,浑身上下见不到一块好皮!
这是晏青第一次离开云山剑派,既是历练,也难得看到各门各派的不同。在她的圈子里,就没见过这么瘦,这么白,这么娴静的男子。
要她说,话本里的精怪也许就长这样:雌雄莫辨,气质阴柔,画皮一般看不懂,最后伸出手朝你脖颈捏来还带着香带着笑。
难怪都喜欢找药修,不仅能治病疗伤,看起来确实是顾家款。晏青胡思乱想着。
“请喝药。”侍童遮住了晏青的视线,端上来一碗黑乎乎、直冒苦气的药。
被人拆穿有些尴尬的晏青别开了眼,却看见那侍童一脸了然的神情。
她喝了一口药,五官都皱成一团,不得不给自己找补:“都说药宗人人都有华佗手艺,确实,确实,咳咳。”
侍童点点头:“丹药师是咱们药宗掌门的亲传弟子,也是药宗新一届丹会的第一名。”
她倒是看不出这药修的水平,但见动作行云流水,颇为赏心悦目。晏青知道他们药修讲究最后关键一刻灵力催火,精妙的火候控制需要深厚的功力支持,成败几乎在此一瞬。
幽绿的火焰在掌心腾起的瞬间,一枚钢丸却破窗而入,直朝房中人袭来。
猝不及防被打断,药师右掌一翻,仓促收了火焰。
瞳孔骤缩,身侧突然有人横腿扫来,他侧身躲避,却见那人真气护体,将钢丸飞踢出去。
原是晏青一手从踏上撑起,飞旋起身,此刻一只手插满了针,爆发后骤然脱力,很快摔回地面。
“嘶——”她抽了口气,看向被扎成刺猬的手臂,上面的刺已经东倒西歪。
回过神来的侍童眉头紧皱:“丹药师,怕不是……”
那药师示意她噤声,表情依旧严肃,似想追随而去,却还是先照顾倒地的晏青,将针一根根取出。
晏青心里也忐忑。
她当然看得出来,那是风入烟的子母丸,是来寻她的。
原来晏青手无缚鸡之力被五花大绑进药堂前,垂在担架边的手捏了个灵诀,蓝色灵力凝成个蚂蚱跌落在地,趁谁也没注意,一蹦一跳地去寻风入烟了。
眼下,看来是风入烟得了消息来找她了。
可不小心坏了这小药师的好事,打断了人家炼丹的进程……
“丹药师,这些怎么处理?”侍童走近,端出丹炉,里面上百种药材都已成为黑炭。
“废了,扔掉吧。”
语气平平,但晏青自己从这句话中补充了诸如愤怒等情绪。
侍童一边倒那废料,一边嘀嘀咕咕,“没想到道教九真派里居然还有人敢放肆。”
“你且在这等着,我去看看。”药师将扎上的最后一根针拔掉,转身便要追。
“哎哎哎。”晏青哪能让他就这么追上了,忙叫住人。
那药师回头,飞发如瀑。
“那,你走了,我怎么办啊?”晏青从地上站起身,拍了拍灰尘,转了转略带阻滞感的手臂。
“明日再来行针一次,服药六次后可复原,”药师低眉扫了一眼,“期间忌辛辣酸冷,不宜练剑。”
交代清楚,他拂袖追出门。
晏青还想追,却被侍童拦住步伐:“还请道友结算今日药费,担架费接骨费针灸费以及活络经脉药一碗,共二十两银子。”
听到这个数子,晏青一阵头晕。
“……能不能先记在账上?”
“药堂不方便赊账。”侍童笑眯眯地站在面前看着她,那架势,却仿佛在说不交钱便别想走。
“我现在身上没带钱,不然我回去找谁——欸欸欸,那不是谁吗!”晏青指着门外一处,激动地叫起来。
侍童疑惑地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过去,却见身后的晏青子弹一般地冲了出去,没了踪影。
“欸!”
道教九真派五行峰最大的榕树上,一双靴子从树上吊下来,无聊地晃荡。
一枚石子打中长靴,树上的人很快翻下树枝,一袭描金紫袍,玉佩金器叮当作响。
“怎么才来?”
“别提,你害死我了。”晏青狠狠拍了一掌风入烟的后背,解释了来龙去脉,“借我点钱,不,你赔我点钱。”
风入烟,道教九真首席大弟子,紫金繁复长袍上就写着三个大字:不缺钱。
要论起来,这道教算是三门六派上三门最有钱的一脉,长居江南鱼米之乡,与凡间都多有贸易,不说绫罗丝绸,九真派的外门弟子抹额正中都绣有指甲盖大的珍珠——没啥灵力,纯炫耀。
这次的大比选址正在道教九真派,上百艘飞舟驶入东南水乡,穿过一层层迷雾与法阵,得见金碧辉煌的道教九重玉阁楼,每个门派都有单独的园林。晏青早已有所准备,但随她来的那帮同门们显然没见过如此大的排场,出了云山剑派的松柏木屋,乍见雕梁画栋之盛景,难免震慑。
晏青甚至怀疑,药堂那帮人也是仗着在这地方所以才坐地起价。
风入烟没搭理,慢条斯理地整了整头发,看向晏青的眼神分明还在等她说什么。
“……”
两人僵持一阵。
最后还是晏青咬着牙,从嘴里一个字一个字地憋:“拜,托,了,大,小,姐。”
因晏雪回与玉枢真人的私交,晏青曾与风入烟共同做过历练任务,也因此熟识。那次二人下凡,一身蓝布袍的晏青走在浑身珠光宝气的风入烟身边,竟被误认为仆从。云山剑派穷剑修的刻板印象再次加深了。
听了这句话,风入烟满意了,点点头从钱袋里找出一个银元宝丢过去:“不用找了。”
“大小姐威武!”晏青嘿嘿笑着接过元宝,稳妥地收回怀中。
风入烟瞥她:“话说,你口中说的那个丹药师,不会就是药宗那个,丹行远吧?”
“谁啊,我也不认识,”晏青埋头翻找着收纳袋里的干粮,“他很厉害?”
“别吃这个,待会去吃点好的……只知道是甚么亲传弟子,名声倒是挺响亮的,就是不知道实力怎么样。不过嘛,比名声更出名,还是他的样貌。”风入烟打掉她手里的大饼。
据风入烟回忆,丹行远拜访的那天引发了小小的轰动,道旁尽是凑热闹前来“一睹芳华”的人们。她自己倒是没什么感觉,但是历练过仙界凡间的师姐告诉她,这世间难得见如此标致的男子。
日后,那姓丹的轿车所过之处,都有人投掷鲜瓜香囊。
“原来如此,难怪你那钢丸打过来时他如此警惕,可能是被骚扰烦了吧?”晏青若有所思。
“管他呢!怎么样,去荷花湖弄点吃的?”风入烟摆摆手,懒得再提无关人士。
这个提议晏青自然双手双脚赞成。
也是从上次历练说起,每天要吃稻花米和清蒸鲜鱼的大小姐,在尝了她河边撒了粗盐的烤鱼之后,竟赞不绝口,自此二人逐渐同流合污——晏青绝不承认自己带坏了谁。
也不是她自夸,自己的烤鱼手艺,自然是一流的。
湖上泛舟,荷花湖里尽是食莲米长大的荷花鱼,拨开团团绿色荷叶,眼见那鼓囊囊的鱼肚白,便眼疾手快地送剑扎去,一条大鱼便轻松得手。拾来干柴枯草生一团火,将简单处理的鱼挂在剑上烤至鱼鳞焦脆,抹些粗盐便算美味。
“你这剑跟你,算是受苦了。”风入烟啧啧感慨。
“嗨,甚么上古名剑,关键时刻能用就是好的。”晏青将烤好的鱼卸入荷叶中,撕成两半,给风入烟递过去半条。
撕开焦脆的鱼鳞,内里白肉鲜嫩可口,泛出阵阵荷香。在船边翘么个二郎腿,眼看接天莲叶无穷碧,手里烤鱼别样香。
“哎呀,要是有点酒,岂不是更妙?”晏青感慨着。
这话分明就是冲着某人来的。对面的风入烟白她一眼,从空间囊里掏出一坛好酒。
“哎呀哎呀,这怎么好意思。”晏青手上却毫不迟疑地接过酒坛,一掌拍开土封。
对嘴将饮,却被一丸莲子打了手腕,疼得她一抖,半坛酒洒下湖。
“谁?”晏青恼了,醇厚的酒香萦绕,她能不知道这是好酒吗?“谁这么不识好歹?”
风入烟一开口却把她惊了:“不知丹药师怎么会在此处?”
晏青转过头,果不其然看见丹行远那张冷面玉脸。他一脚踏在荷叶之上,只直直盯着自己,手里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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