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行远没反应过来,窜出十几米后,方一掌打在晏青后肩旋身挣脱。
袖口掩住下半张脸,血色的夕阳印在脸上,晏青恍惚还以为看到新娘子羞涩情态。下一秒,丹行远冷硬一眼瞥来,甩袖而去,晏青慌忙跟上。
风声在耳边猎猎,飞叶打过,两人没敢停下,一呼一吸间轻跃过溪。再往后看,那不知甚么东西也没再追上来。
晏青想到那砍不破的黑色胶皮,仍然心有余悸:“也不知道是甚么东西,竟这般厉害……”
丹行远神色却更为凝重,不知在思索什么,忽地抬起头问:“天冬呢?”
言下之意大概是:怎么来的是你。
“我还以为,他跟你在一起。”晏青表情也严肃起来,解释道她回来在营地就没看到人,听到笛声便忙过去了。
二人回到马车停驻的营地,仍是寻不到人,篝火只剩星星点点的火光,靠着树打盹的马匹睁眼见二人回来,又幽幽闭上眼。眼下天幕渐沉,四下黑压压一片,她开始担心:“会不会出什么事了?”
对面的丹行远扫视一圈,掀开车厢的竹帘,一桌一茶壶,并无多余器物。晏青眼看着他淡定地坐下开始沏茶,还给自己斟了一杯,倒完全不急。
看她久久不接,丹行远将茶杯轻轻放在桌面,“他应该很快回来。”
皇上不急,她这个太监急什么?
也就撂袍子坐下了,眼看那一双纤细洁白的手开始摆弄茶艺,倒是赏心悦目。
或许是常年炼丹药的缘故,丹行远身上中草药香挥之不去,不同于胭脂的轻浮,也有别于松竹之清冽,草木百味交杂着一点苦——不顺遂的滋味,不讨人喜的突兀。晏青曾经喜欢他的时候,也喜欢这股气味,枕着他的腿说这味闻起来舒坦。
不喜欢他的时候,也顺带讨厌这股气味,总觉得不尽人意。
咽一口茶水,也觉得是苦。
他倒是青衣墨发如初,端那滴水不沾的仙人模样,谁曾想自己……想到脸上的结痂的一道道疤,晏青差点失笑。
她双手捧着茶杯,悄悄打量的目光却被捉住,丹行远问:“可是我脸上有什么脏东西不曾?”
晏青摇摇头,假作望向四周,极简之处一两幅字画,足见主人品味。案台上还压着未写完的宣纸,粉穗香荷纹样香囊随着风吹滚落而下——错不了,那是丹凝霜的手艺。
她嘴角扯起一抹讽刺的笑:“看起来倒是费心绣的香囊,丹药师怎么这么不上心?”
调侃之下,丹行远右手一挥,将沾了灰的香囊收入储物戒之中,默默无言。
晏青又笑:“莫不是道侣绣的吧?得好好收藏收起来。”
“是该好好收藏,”丹行远敛眉,“方便物归原主,以免又被人误了名声。”
兜帽之下,晏青神色莫测:“倒是我说笑了。”
“你似乎,很了解我?”丹行远平平地望过去。
“哪里哪里,”晏青讪笑着将头埋得更低,挤出几句奉承话,“药宗间碧谷丹行远大师医术高明,连阎王的人都敢抢,天下谁人不识?”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连丹行远也无言以对。
他提起茶壶再次斟满晏青面前的茶杯:“说起来,我对燕道友倒是知之甚少,只知姓不知名,只闻声而不曾见。”
“燕”是彼时晏青随手捏的姓氏,发音相似也免了反应不过来的穿帮,只是名字迟迟未定,晏青沉沉道:“丹药师哪里的话,我一个没筑基的小修士,哪里轮得到被大师记住啊。带兜帽也不过是……长得略有隐情。”
丹行远笑:“能在一夜之间打通经脉的小修士,倒实在少见。”
他竟一眼看出来了!
面上不显,晏青心下狠狠一跳,也跟着笑,“都是以前没钱找医师,逼得略学了一些医术而已……”
这句话倒是真的。
药宗是出了名的吞金地,纱布都是论尺收费,“跌打扭伤能忍则忍,若非生死切莫进宗”是江湖上对药宗的评价。撇开金银铜臭不谈,生死人肉白骨不过寻常凡间手段,捏筋骨而起灵识才是密教法术。
据说那年凡间王权倾扎,边塞叛乱,生灵涂炭,血海人间,号称药王谷“回春圣手”的掌门丹旭曾携百草救凡尘。战死大漠边疆的年轻少将起死回生,当场打坐顿悟,随丹旭来到了修仙界,自成一段佳话。
可谈到金钱又是另一番模样。
那年三门六派新一届大比,好不热闹,各门派在第一关决选出优秀代表,第二关派出胜者进行二轮比试。可云山剑派送走晏青一行人前,嘱咐得最多的仍然是:注意安全,尽量别受伤,受伤也不要严重到去找药宗。
领队的晏青慎重地点点头,接过晏雪回递来的忘归剑,那是她第一次作为第四代忘归剑主出战。云山剑派作为宗门大比的强势门派,前几年靠第三代忘归剑主晏雪回多次揽下第一,晏青深知自己不能丢了师门的脸,不能让晏雪回失望。
事关门派荣誉兴衰,不得小瞧。
可谁想表面答应得是好好的,一旁的师弟也在帮衬着自己说话,可站在比武的擂台上,晏青兴奋得把一切抛掷脑后。
忘归剑法讲究飘逸出尘,天下武功唯快不破,可晏青第一战就遇到了用符的明秋。向来讲究速攻的晏青被困在重重雷火符阵中,连脱身都困难,更不提近身了。
“甚么天下第一剑,我看忘归也不过如此,都是虚名。”对面的明秋二指并一符咒,笑得张狂而轻蔑,一身黑红长袍,腰间铜钱叮铃作响。
“你……!”
被困阵中的晏青压根来不及回话,一道霹雳打来,她仓促就地滚开。半跪在地上喘气,她被雷啊火啊搞得形容狼狈,头发凌乱,脸东一块西一块的炭黑,新买的衣袍都磨破。此刻骤然被挑衅,心下更是愤怒。
也不管晏雪回嘱咐的“收敛着来”,一脚踹开飞来烈火,晏青借力而上,随后一招踏月弯钩,整个人倒悬空中,忘归剑蓄力直指十方擂台。上古灵剑的威力震慑,连擂台观战的修者都感到一瞬窒息。
粗壮的蓝色灵力直直朝擂台压来,明秋皱眉丢出符咒,却在触碰到蓝色灵力的那一刻碎为齑粉。他随后咬牙丢出紫色符咒,支撑片刻后仍然抵挡不住,他的表情终于开始慌乱。
烈火和霹雳蛰得晏青浑身酸痛,可她再也不避,直直冲下。
“你,你要毁了这里吗?”明秋大叫,也不再进攻,转而给自己叠上重重符咒。
可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剑佩闪出一道玄光,那是晏雪回亲手刻下的守剑心,寓意行止。行止,行止,当行则行,当止则止,说白了还是不放心晏青一人行剑。
“等等——等等!非要在这个时候吗?!”晏青惊慌失色。
在法力释放的瞬间,万丈蓝色灵力被莹白的玉佩吸走,连同困住晏青的重重法阵,晏青将要抽身,却已来不及,整个人带着剑重重砸向地面。
碎石炸起,一片灰飞烟灭,范围却很小。
观戏的众人被呛得咳嗽,在台下窃窃私语,犹在疑心:“怎么风声大,雨点小的?”
飞石散去,擂台中间被晏青砸了好大一坑,她勉强用剑支撑着身子站立,身上青紫斑淤青,显然杀敌八百,自损一千。
对面的明秋受到些许波及,却更像是被粉末糊了一脸,受到冲击波的影响连连后退。最后,一脚踩在了擂台的白线之外。
赢了,很难说胜之以武,也很难说有多风光。
宣判的那一刻晏青浑身如同错位般疼痛,一下便跌坐在地,晕厥过去。
醒来时,晏青仿佛觉得自己身处颠簸的云舟,眼前却尽是参天大树,还有一个人的下巴……
下巴?晏青更清醒一些,这才发现自己身处担架之上,前后是抬轿的仆役。可看那纹样,是负责比赛救治的药宗人不错。
“丹药师,伤者醒了。”洪亮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唤来一名青衣药师走到自己身旁。
那唤作丹药师的人走近,墨发如瀑,青纱衣玉腰带,面如冠玉,眉长目秀。雕凿似的五官撇去,一身儒雅清秀之风,叫晏青哪怕以躺着如此刁钻的视角,也看得目瞪口呆,说不出话。
那人带着一身中草药味,夹杂一丝苦,看了看晏青蹙眉:“这是哪个以头撞地的?可是撞傻了不成?”
“……”
晏青默默地收回目光,眼看面前二人要将自己抬进上书“药堂”二字金色牌匾的院落,等等,按照自己这一身伤,要按几尺纱布来算钱呢?
她忙挣扎着起身:“谢谢,我没事,我不需要药宗……”
那人冷着脸横按她的小臂一处,正中伤处,她忙疼得“哎哟”跌回担架。
他冷哼一声:“右臂伤及筋骨灵脉,若不治好,以前不要想碰剑了。”
缩在担架上的晏青疼得想要流泪,可却毫无办法地任由二人将自己抬入药堂,那明晃晃的牌匾写的仿佛不是“行医救人”,而是“强买强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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