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神魔之辩

近日来,有一种说法在莱昂之城中渐渐传开来。

人们说城主好似变了。

也是,自建城起历经了数度劫难,甚至两度身陷险境,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变了……也是人之常情吧?

他真的如当初克瑞泽派所说,建立起了再无言论自由,以强权统治民众,以个人崇拜维系城市的极权之城……

不过已经没有人会去反对他了,克瑞泽派的余党已被施以死刑,剩下的人们皆以他为信仰,信奉着力量而前行。他终以这样的强权政治与铁腕手段成为了真正决定一切的人……

但经历了那么多殚精竭虑、苦思冥想,从一次次“生死状”的重压之下坚持下来,更险些为人民牺牲了自己的性命……这一切,也是他应得的吧?……

人们又说城主还是没变。

他仍是那个不甘在末日之中苟且偷生、浑浑噩噩,誓要建立接纳所有幸存者的强大城邦的理想家。为此,即便被所有人视作做白日梦的异类也在所不惜……

他仍是那个高瞻远瞩、纵横捭阖,运筹于一室之内,决胜于末世之中的战略家。绵针细雨之中化解一切将要面临的灾难,润物无声之中使所有敌人丢盔弃甲……

他仍是那个翻云覆雨、绞尽脑汁,为每一个人得以安居乐业而不断寻求最佳道路的决策者。不到逼不得已之时绝不会签署任何一条不利于民众的法律……

仍是那盏永耀不灭的雪境明灯,仍是那只傲对霜雪的雪域雄鹰,仍是那个开疆辟土的创世神明……

可……屠龙的勇者终究成为恶龙……吗?

在所有城民眼中,他是仁慈宽厚、带来生息的神明;而在被处死的13个人眼中,他是残忍决绝、带来毁灭的恶魔……

或许,神与魔,皆在一念之间;成神,抑或成魔,一切都将交给这延绵不尽的风雪与流逝的时间来解答……

城市在秩序下再度运转,但一切并没有像人们想象的那样立刻好转起来。由于那次零下七十摄氏度的大降温,城中一半的人都感染了风寒;又因为医疗系统有一段时间的瘫痪,不少人风寒加重,拖成了重病。

重病患者占据了医院的床位,连养护所也人满为患,轻病的人迟迟得不到治疗,渐渐地又成了下一个重病患者,如此往复、恶性循环……

埃尔逊紧急命科研人员研发大型医务所,以提高城市的医疗供给能力,但城中病情的扩散可不会停下脚步。在城中每况愈下之际,大量的难民潮涌来了……

在荒郊野岭之上游荡的人们也逐渐口耳相传,听闻了这座抗击风雪的莱昂之城的名号。在难民们的三人成虎之中,莱昂之城的故事也被越传越夸张:人们都传言雪地的深坑中有一座城市,上天选中了它,为其派来了一位救世主。那名救世主神通广大、料事如神,竟能带领人们在零下七十摄氏度的环境中生存,简直是不可思议的奇迹。

于是,向往着莱昂之城,将其当作救命稻草的人们渐而汇流成海,成为数波庞大的难民潮。失去家园的人,逃出生天的人,颠沛流离的人,皆以这座被神化了的信仰之城,这座人类最后的防线所在之城为目的,开始了大规模的迁徙。

“城主……前哨队那边传来消息,第一波难民队伍即将抵达城市……”城主办公室中,可妮拉一如既往地询问着埃尔逊的政令,等待着为他传达指示,“他们似乎都是冲着莱昂之城的名号来的……我们怎么办?”

男子能够听出女子此时话中的迟疑,面对到来的难民潮,他们有三个选择:全盘接收,只留下健康的人,或者悉数驱逐。如今城市百废待兴,正是急缺人力之时。但这人力的短缺多半也是由于病患人数居高不下导致的。也就是说,如果再接收难民中的患病之人,不仅会进一步加重城中医疗系统的负担,也达不到补充劳动力的作用。

然而纵使事实如山,那个男人却再一次如往常那般做出了大胆的决定:

“全盘接收。”

“什么!?……”而此言一出,本该早已看惯埃尔逊行事风格的可妮拉也忍不住讶异道,“真的吗?……可是第一波难民70人中有40人染病,10人重病……”

“我知道你的顾虑。”埃尔逊开口向其解释道,坚定的目光凝视着窗外的霜雪,“从表面上来看,城中医疗体系已不堪重负。但我已命人攻克医疗难关,目前的险境不是无法可解。更重要的是,那些人是奔着‘狂狮’的名号而来。现下城中民心初定,本应是扩大版图之时,若因一时的掣肘赶走患病的难民或一人不留,必将为城里城外展望莱昂之城未来的人浇上一盆冷水。”

“……”可妮拉当然也明白,这个男人一直以来总是试图做出最危险,最令自己面临巨大挑战的决定。若真如他所说,医疗系统能够全面提升,那决定接收所有难民也便是了……但,这是不是太赌了?

没错,赌,这个男人有时候与其说是一位战略家,倒不如说是一名赌徒。回首过往,多少次都是奇迹般的意外因素降临才令他们渡过了难关,可能够每一次都期待奇迹的降临吗?……

小心谨慎的可妮拉其实从来都不相信这种赌博一般的决断。

但,她相信这个男人。

第一波难民按城主所指示的那样全数进入了城中,同时新的医务所也研发成功,开始在城内各地兴建起来。而这时,人口激增带来的食物短缺问题又显现了出来……城中原有的温室不足以供给暴涨人口所需要的口粮,而升级温室又需要蒸汽核心。

蒸汽核心一直是雪域中稀有而不可人造的资源,是众多高效的工厂运转所依赖的核心,现在城中都在依靠调查队外出寻找核心。前些日子,调查队在雪域东境发现了一艘废弃的战舰,可以从其中提取蒸汽核心。

但蒸汽核心的提取需要在该地设立前哨站作为据点,而城中唯一的前哨队被派往取煤炭,若要再行设立前哨队,却又面临钢材的紧缺……

【多方掣肘吗……】

埃尔逊双眼轻闭,站在办公室内久久沉思。先前疲于与克瑞泽派的斗争,城内内耗严重,科技研发也一直进度落后。如今城中资源开发、医疗养护、食材栽培等技术都尚处于初级阶段,整座城市却在滚滚的浪潮之中被挟裹着前进,还未及得完全发育便过早地被推上了风口浪尖……

【如此这般,究竟是福是祸……】

他睁眼,某种仍是璀璨清明的蓝,却彷如被空气中的雪雾所盖,恍惚之中覆上了一层阴霾……

风雪中的鹰,此刻是否仍能看穿雪幕之后的远空,全速地前行?

这个世界的剧变整全速地到来,没几天,第二波难民队又逼近了城市近郊。然而……即便设立了大型医务所,病患的痊愈过程仍停滞不前……

由于住所缺乏御寒,体质稍差的人总会轻易感染风寒,而医院皆被重病患者所挤拥。如此一来二去,新患病的竟比刚治好的还多……

纵然埃尔逊也多次履行承诺,用珍贵的蒸汽核心短期内建成了数处医务所,却仍是赶不及病魔侵袭城市的速度。

在一片彷徨之中,第二波难民潮如期而至。

“这次……还要全盘接收难民们吗?”可妮拉问道,语气中多少带上了几分僵硬。她自是不支持轻易接收难民的,本以为医疗设施的进步可以缓解燃眉之急,如今却是肉眼可见的收效甚微。

“……”埃尔逊没有立刻作答,此次确实是他错估了城中医疗的供给能力,如今若是再逞“英雄”的话可真是要贻笑大方了,“不。只留下健康的人,其余的……遣散吧。”

“……做决断的不是我,或许我无法理解这有多么艰难。”将眼前男人的踟躇看在眼里,可妮拉说道,“但我相信我们的举措是正确的,我们没有必要时刻做个‘好人’。”

而这句似是安慰一般的话语则触动了埃尔逊的心念。

【好人……是啊,自己似乎一直以来都在竭尽所能在民众面前呈现“慷慨仁慈的领主”的形象……】

【但究竟什么才是“好人”?不管不顾,只为了显示出自己的大方厚道,就无止尽地对人们做出不负责任的许诺吗?】

【那样的话……便真成了克瑞泽口中痴心妄想、异想天开,只为了满足被人称赞的私欲的“骗子”……】

他站着,微微扶额思考着。克瑞泽的话语,人民们的态度,这座城的存亡……近来发生的一切都使他殚于思虑。而无可抑止地逐渐变得混沌的脑海中,最后愈渐清晰的是一声如蛆附骨的诅咒:

“屠龙的勇者,终究成为恶龙……”

患病的难民们被驱逐出了城市,望着被接纳的健康之人离他们远去,不甘着、哭嚎着、咒骂着……从那一刻起,他们心中对于莱昂之城的信仰便崩塌了,一直以来翘首以盼的救世主没有拯救他们,他们被欺骗、被遗弃在了风雪之中……

城中的人有的对此表示强烈谴责,谴责他们的首领也开始了这一套政治手腕的区别对待;有的则对此深感庆幸,他们反而认为城主再盲目地开城纳民地话,除了加速这座城市的死亡,不会有其他下场。

而他们有所不知的是,命运和现实,终将驱使着每一个人在无法回溯的潮流之中被迫前行,终而一步步窥见地狱的倒影……

夜晚,城主办公室的门被打开了。来人是头戴兜帽,身穿黑衣的萨克·奥赛尔。自从与克瑞泽决裂后,他便主动觐见埃尔逊,向其请缨成为一个“告密者”。他自知埃尔逊会对与其有着杀父之仇的自己有所嫌隙,便向其许诺成为他的一个刽子手,永远在城市的阴影中帮他维持统治。

而他的目的,只是因为看到了埃尔逊的不同寻常之处,想亲眼看看,他是否能成为终结乱世的明君雄主。

出于种种考虑,埃尔逊还是应了下来。而今天,萨克前来一会,自是又带来了城中的一桩情报。

“我们在城中发现了一名可疑男子,家中藏有对城主您不利的信息。”

“不利的信息?……所指何物?”埃尔逊有些不明所以。

“就是一些历史文学书籍,而我们认为,其中含沙射影地记载着已故反对派对您的不忠。”

“‘我们’?……是谁这么认为?”听着这一有些小题大做的禀报,埃尔逊有些啼笑皆非,难道他当初与克瑞泽斗争,化归其党羽,还成了多么见不得人的秘辛了?

“城主您有所不知,人们如今拨乱反正,踏过敌人的尸体与您共建丰功伟业,岂容得那些不知展望未来的前朝遗老动摇民心?”

“……那他们,想欲如何?”

“人们都企盼着您能杀鸡儆猴,再焚毁那些危言耸听的书籍,到时自会风调雨顺、万众归心。”

“……如今,我不动用那刑台,反倒会引发不满咯?”

“正是。”萨克言至此处,一抹没有温度的笑泛起在嘴角。

之后,人们按照城主的命令没收了可疑男子的全部私人财产,并将他投入监狱。

这天,埃尔逊默然地站在窗前,脑中盘旋着挥之不去的感慨。

这,便是经由他的制度与手腕催生出的“国民性”。统治者不到万不得已不为之的残酷手段,群众们却乐于见到。他似乎渐渐有些明白了,如果说这是一场无情的天灾之中唯一可被颂为人类凯歌的革命,那么人民便需要“敌人”;而他,便是那个夺人性命的刽子手。

只是……天灾长存,**难料。

可历史的进程不会因个人的悲欢与迟疑而暂缓他的到来,风雪之中,第三波难民潮到来了。城中依照上一次只接纳了健康的人,看守的卫兵粗暴地将其余染病的人驱逐了出去。一些人破罐子破摔,徘徊在莱昂之城门外,仍希冀着自己可能会被放行。而这些人最终都无一例外惨死在了风雪之中,却至死没有人为他们开门……

城外,是进不来的地狱;而城内,则是出不去的修罗场。

人们拥挤在冰冷破旧的帐篷之中,一人感上风寒,便是一传十、十传百。伙房每天供应的粮食日不见增,每天都总有人会空着肚子入睡……前些日子怀揣着希望的人们,逐渐在寒冷与饥饿之中被现实浇醒。人们没有迎来新城建立之后预想之中的乐足生活,一切反而正一点点变得比以前更遭,比副城主克瑞泽还在之时,比城主埃尔逊彻底掌控统治权之前更糟。

人们仿佛感受不到了他们的救世主的存在。近来,城主虽下令改善医疗,兴建医务所,但病患成堆的问题依旧在不断恶化。城中的科技成果虽然一个个接踵而至,但似乎并未直接惠及人民。

终于……

“不好了……不好了!”办公室外,可妮拉神色慌忙地跑了进来,“民众们在广场上集结起来,说……如果您再不对医疗问题做出一个交待,他们就要采取极端措施!”

埃尔逊正坐在座椅上,皱眉、阖眼,一手搭在桌子上扶着额,苍白的面上是难以掩饰的疲倦神色。

“我们该怎么办?……继续建设医务所,并向人们做出缓解病情的承诺吗?……”可妮拉看着眼前男人此时的样子,心下不住地揪起。

“……”而男人并未立刻作答,一手紧拈眉心,睁眼,目光在狰狞的眉头下不若以往如雪般的沉静,竟隐隐透出一股杀伐睥睨之色,许久之后才沉沉地开口,“看来……是我错了啊。”

男人吐出这么几个似与主题无关的字,话尾落定之时竟带起嘴角一抹似嘲似非的笑……

而后,他舒展眉心,一手拄额,神色似乎又恢复以往的沉稳定笃,眸眼中掩盖下的却是融入无波古井中的一抹利刃……

“事已至此,你觉得可还有法可解?”他问道可妮拉,却显然不是真的想让她给出方略;或者说,想要听到的不是方略……

“……你这么问我,但其实早已想好了吧?只差说出口……”可妮拉读懂了男人的情绪,她闭眼,而后又睁开,粉玉般的眸子没有懵懂与迟疑,“说吧……无论你做出什么决定,我都会陪着你。”

她知道这个男人的难处,每一个抉择,一念之间,都会决定无数人的生死……而她,则是离这些抉择诞生的过程,最近的人。

而男人却笑了,不是如上一个那般冰冷自嘲的笑,而是发自内心的笑,几分温暖,几分如释重负。

而后,那笑容又被男人收回,换回了庄严肃穆的神态,似是刻意压抑着感情地道出接下来的方针:

“签署‘病患鉴别分类’法律,将医疗资源重新调配,优先救治轻症患者,保证最大效率。同时签署‘汤食法’,从今天起,伙房只烹饪汤食。”

新的法律颁布,即刻在城内产生了一股飓风、一阵剧变。医护工作者们在警卫的配合下快刀斩乱麻般地将重病濒死的人们送出城区,直接遗弃在城外的雪坑中……他们做得没有一丝犹豫,虽然没有说出口,但大家都心知肚明。医护者中的有些人也早就对这些重症患者忍无可忍了,已无医治可能,却一直占用着大量的医疗资源。如今将那些累赘“扫地出门”,也不过是断尾求生的权宜之计罢了,如此,便可用节约下来的人力物力优先救治病情还未加重的人。

很多人就这么被遗弃了,毫无反抗之力地被扔到雪地之中,与先前那些可悲的难民一起葬身于荒野。而很多人也得救了,很快治好了他们的风寒,全城所有的轻病患者终于能都住进医院,城中得不到救治的病人霎时间所剩无几。

原来……只要“轻轻”的一个决定,只要“稍微”丢弃一些什么东西,一切棘手的问题都可以迎刃而解。

然而……正如埃尔逊从前所说过的那样,“每一个决定所带来的影响,都终有一天会显现出来”;做出相应的决定,便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因家人被直接残忍无情地丢弃而家破人亡的人们,又该去哪里控诉、去哪里抨击这种暴行、这种不公?人们一下子面对了那么多人的死亡,人们曾经足顿的伙食被替换成了淡汤。

死去的亡灵如何安息?寡淡的粗汤如何果腹?秩序的力量何处找寻?末日的希望如何降临?难道翻云覆雨、主宰生杀便是秩序吗?难道抛却弃子、木然前行便是希望吗?

人们的不满愈渐高涨,被他们信任着,如神一般信仰着的城主没有交出满意的答卷……

而在这个躁动之夜里,立于能量塔铁架上的男人注视着脚下哄乱的人群,隐没在了黑暗之中。

夜至三更,步伐轻而矫健的男人步步走向了能量塔上的那个房间。门缝微敞,透射出内里昼夜不息的通明灯火。他轻轻扣了扣门。

听到木门被扣响的声音,正坐在椅子上整理城中的资料的埃尔逊自然知道来者为何,也约莫猜到了来者所为何事。

“进来。”

房门被打开,黑衣人走进两步,倒站在了原地。而埃尔逊率先开口了:

“我想,你今此前来,是为安抚群众而向我献策吧?”

“城主果然料事如神,我有一计可解如今之围。”

“说。”

“只需把先前被关进监狱的那名可疑男子送上刑台处死,便可安抚群众、平定民心!”

“……”

“城主只需派我暗中散播克瑞泽派余党伤天害理,阴魂不散的传言,便可将这祸根转嫁到这些人民的‘敌人’身上!”萨克一步步将他的残毒阴谋娓娓道来,阴影掩盖的面下透露出几分激动的神色,“仔细想来,若不是当初克瑞泽派为非作歹、扰乱生产,城市发展也不会因内耗而滞缓,所以这并非尽是空穴来风、信口雌黄。”

“……你的意思,”思虑片刻后,埃尔逊反问道,语气是罕见的冰冷,“是要我将责任推诿于已逝的旧党,而不承认自己的过错吗?”

“城主,人无完人,犯错是人之常情。但如今,您可是民众们信奉的神。”萨克继续说道,数月以来在克瑞泽身边的观察,已使他对这座城市的诞生与变化了然于心,“神若是犯了错,民众们便会失去信仰。这样的话,您如何取信于民?如何抚平众人的不满?”

“神吗?……还是恶魔?……”埃尔逊喃喃着,脑海中又回荡起克瑞泽鬼魅一般的话语,如诅咒的梦魇一般……而后,他缓缓地说道:“你先下去吧……此事,我还需要斟酌。”

“可以。”萨克应了,作出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话语却如同藏着利刃的毒蛇,“属下只想请城主大人别忘了,无论最终结果如何,这终究是你的抉择……”

今晚,一夜无眠;隔天,失去了亲人的群众们抗议着、罢工着,无数饥饿的人们端着汤羹,食不果腹,此时已没有任何事能令他们从不满的情绪中脱离出来。

“报——!”

忽地,传令警卫一声长喝,将广场上人们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来。

“城主已查清了城中祸事的根源,对于危害莱昂之城的人,将施以重刑、绝不姑息!今晚将在处刑台处决违法乱政、扰乱民生的克瑞泽派残党!”

听闻这一号令,民众们陷入了议论之中:

“要处决谁?克瑞泽派的残党?谁?”

“一定是那个前些日子被捕入狱的可疑男子!我早就听说他家中私藏**,想要继续传播以前克瑞泽派的那些洗脑言论!饱含祸心啊!!”

“对啊!那些毒瘤一定还潜藏在我们当中!当初要不是他们老干扰我们工作,现在也不会人人都老吃不饱!”

“就是!那些混账给城主大人添了多少麻烦,所以如今城主大人才会疲于奔命啊……”

“……有道理,也许我们不应该把一切怪罪于城主,都是这些恐怖分子害得大家不团结……”

“没错!消除恐怖分子!让大家团结起来!!”

于是,一场盛大的公开处刑在夜晚如时召开了。从监狱里被扣押于此的可疑男子被警卫押到处刑台上,双手被镣铐吊起,而他脚下是一个口径极大的喷气口。

应民众们的要求,将对这名罪大恶极的残党施以蒸汽之刑,喷气口中喷出的高温蒸汽将会瞬间将人烧成灰烬。

全城的人们都在广场上聚集,前来观看这个众人翘首以盼的“节目”。行刑开始了,喷涌的滚烫蒸汽瞬间覆盖了囚犯的躯体,他痛苦地悲鸣着,而蒸汽之外却是人们响彻天际的欢呼声。

没有同情、没有罪恶,有的只是复仇的快感,与泄愤的快意。滔天的民怨需要一个发泄口,而这个被推上处刑台的可怜人就是民众眼中的罪魁祸首,只要用能够涤荡一切的蒸汽灼尽这个危害人民的恶魔,不满就将被消弭,彷徨的人们将再度团结……

埃尔逊站在窗边俯瞰着这一切,人们高举着的火把与刑台上的光火皆倒影于他的眼中,耳边则回荡着民众的狂喜与替死鬼的哀鸣……

他从头至尾直直地注视着被吊起的男子在极热的蒸汽中化为灰烬,苦痛的哀嚎无人能应,全身的血液及不得流出便被皆数汽化,最终承载着所有人的唾骂与恶意消散于天地之间,再无存在过的痕迹……

他凝视着下方的双眸中看不清情绪,脑海中回响起克瑞泽的那句话:

“我期待着,你站上我此时所处的地方的那一天”

……

人民的怒火本是冲着自己而来的,这次自己找了一个替罪羊、替死鬼,而下次呢?……如果到了再也欺骗不了民众,再也挽回不了形势的那天,自己会否也像一个个成为“敌人”象征的死刑犯,被民怒的狂浪推搡着去到那架高高的刑台上?……

思绪万千,埃尔逊微微仰头。脚下,是观赏完行刑后熙熙攘攘散去的人群;上空,是凝结着冰雪的黑夜,似乎永远有那么一层迷蒙的雪雾在,窥不破天机,亦看不穿己命……

本性?……

自己的本性是什么?……如若说亲近之人才能看穿一个人的本性,那么对于几乎不与任何人亲近的自己来说,又有什么人真正了解自己的内心?

在信奉他的民众面前,他是无所不能的神,总能斡旋于天地之间,一次次地化险为夷;在仇视他的敌人面前,他是不折不扣的恶魔,取人性命于无形之中,仅凭一念便令世间徒增几多生死离别。

然而,他自己却知道,自己既不是神,也不是恶魔;只不过是这末世之中,一个渺小的凡人……

思及此处,他些许沉痛地阖上了双眼……

一个早早失去了家人,孤独无依,被放逐在外、被蒙在鼓里的孩童……

一个执拗地让一群素不相识的人陪着自己在末日中做梦,过上生不如死的日子的骗子……

一个自以为能人定胜天,凭着几次气运侥幸存活下来,便以为自己能立于不败之地的赌徒……

曾经他以为,自己的坚持,源于自己的信仰。

而如今,才恍觉,自己的挣扎,不过是为了生存……

……

那么……生存,又是为了什么呢?

二十年前,他体弱多病的母亲死于一次暴发的流感中。年仅七岁的他无助地在母亲的病床前等候,却没有等到父亲的到来,只等到了一张出国的机票、和一笔钱。

十五年前,在国外留学的他听闻了远方的故乡传来父亲的死讯,这才在下人那里获知了自己一直心怀怨怼的父亲,一直以来做的,都是为了保护自己。

生性温和宽厚的史密斯商会前会长莱昂·里德·史密斯,一直有个对他怀恨在心、心有不服的野心家弟弟,也即是克瑞泽。莱昂深知其弟的阴险毒辣,便早早送儿子出了国,派人将他保护起来,想让他远离商会的血腥权变,去过属于自己的人生。

但……自己又岂能这般不明不白地失去家人?岂能放任父亲的冤魂无人昭雪?岂能坐视小人阴谋夺走本属于自己的一切,让其他人深受迫害?

没错……自己不愿再让卑怯的野心家置身高位、恣意妄为;自己不想再让任何弱者无依无靠、失去家人;自己偏要在这无尽的雪狱之中趟出一条路来!即便用血肉、用身躯,耗竭精神、丧魂失智……也要让这天灾再压不低自己的头,这**再撕不裂自己的心!

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自己想要的尚且不是一时的苟且偷安,而是与险恶的自然、以及比自然更险恶的人心的斗争中的彻底胜利!是的……自己的理想与抱负,便是胜利!

可惜……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纵使想尽人事护得这一城上下周全,无奈自己不过一听天命求存之凡人……

然而……即便是凡人,在这末世之中,只要心脏尚未被雪壑埋尽,眼眸不曾为霜风遮蔽,哪怕还有一天、一时、一秒钟,也要挣扎着、生存下去,怀着信仰、坚持前行……

思转归来,他轻抬眼帘,那双蓝宝石般的眸子中已掩盖了所有苦痛挣扎,望穿窗外的长空霜雪。

让暴风雪……再来得更猛烈些吧!

……

近日来,那个传言又在莱昂之城中流传起来。

人们说城主好似变了。

开始施行从前否决过数次的残酷法律,开始舍弃弱者与病人、降低人们的生活条件,开始以少数人的牺牲来满足多数人的利益。

曾经光辉的神明好似与黑暗的恶魔作了交易,于是雪鹰皎洁的羽翼仿佛被地狱的业火侵染,明灯的燃料中掺上了无辜之人的膏脂……

人们感到看不懂他,他一直都在城中那间最高的办公室内,那么近,却又那么远……人们对将来未知的命运感到彷徨与不安……

人们又说城主还是没变。

曾经没有执行严苛的法律,只是因为还没有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如今不得不出此下策,只因人们的生存环境愈来愈恶劣。

人们感到看不懂他,可又有什么人,曾真正看懂他?他就在那里,被人们视作神明希冀着,功过由人评说。可是,谁又能说清他的变与不变?……

也许,根本没有什么神与恶魔,有的只是末日之中挣扎的凡人……而城主不放弃的一天,所有人也应当不放弃地生存下去……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