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令璋那逍遥自在的日子,终究还是到了头。
十一月里,天气转寒,伯父将他唤到靖淮楼书房,递来一本装帧厚重的册子。谢令璋略翻了翻,只见里面全是精细绘制的人像,旁侧密密麻麻标注着称谓来历,字迹工整如刻。
"马上要过年了,"伯父声音温和,"你第一年在方定过年,届时各房亲戚和往来世交的长辈都要见你。"他指了指那本册子,"怕你记不住,特意为你备下的。"
册子沉甸甸的,纸张泛着清雅的檀香。谢令璋心头一暖,扑过去抱住伯父的手臂:"伯伯待阿辰真好,阿辰最喜欢伯伯了。"
方定人人都说家主威严持重,可谢令璋从不觉得——伯父总在他练剑后悄悄塞给他糖丸,会在他背书到深夜时,让傀儡送来温热的灵乳,这些细碎的温柔,他都记得。
谢端文轻笑:"真的?""自然是真的,"谢令璋仰起小脸,眼神澄澈,"小孩子从不说谎。"
伯父捏捏他的脸颊,眼中带着难得的柔和:"这话可别让你先生听见,要不该不高兴了。"
"那伯伯喜欢阿辰吗?"谢令璋眨着眼睛追问。人人都说他生得好看,他想,饶是威严如伯父,也该是喜欢的吧。
"喜欢的。"伯父笑起来时格外好看,不似先生那般总是带着清冷的疏离感。谢令璋正待再说什么,门外忽然响起熟悉的脚步声。
他立刻松开谢端文,端端正正坐好,假装认真翻阅那本册子。先生走进来时,目光在他与伯父之间流转片刻,才缓缓开口:"令璋,方才与兄长在说什么?"
"没什么,"谢令璋努力让声音平稳,"伯伯说年关将至,让我早做准备。"
先生显然不信,转向伯父:"兄长,当真?""嗯,"谢端文面不改色,"我让他年前将这本《宗亲录》熟记。"
先生是大人,是格外小气,不怎么大度的人。所以他们合伙骗了他。反正小孩子偶尔说些无伤大雅的谎,也算不得什么大过错吧?
先生取过册子递还给谢令璋:"既然这般清闲,便把它抄一遍,好生背诵。我会抽查。"
望着那寸许厚的书册,谢令璋急忙扯住先生的衣袖:"先生,这也太多了..."
"多?"先生垂眸看他,"我看你平日既能缠着穆羽胡闹,又能攀着玄飞乱跑,精力充沛得很。这点功课,想必不在话下。"
待先生离去,谢令璋气鼓鼓地翻着书页。谢端文轻抚他的发顶:"韫文一向严苛,莫要往心里去。"
伯父越是温言安慰,谢令璋越觉得先生不讲道理。明明他每日都有认真练剑修习,怎么到先生眼里就成了游手好闲?
"先生总是这般喜怒无常,"谢令璋委屈地撇嘴,"我从来不敢招惹他,他却日日生我的气。"
窗外忽然传来一声清咳。谢令璋僵着脖子回头,只见先生去而复返,正立在竹帘下,眸色深沉如夜。
"继续说,"先生淡淡道,"我倒是想听听,平日里是如何苛待你了。"
完了。谢令璋在心里哀叹,这下怕是真要抄完那整本《宗亲录》了。
自那日后,谢令璋每日午后都会准时出现在靖淮楼。
秦艽伯母总会备好一碟用灵泉浇灌的牡丹制成的花饼,那酥软的花瓣在唇齿间化开时,会泛起淡淡的灵气,甜而不腻。谢令璋喜欢看伯母素手烹茶时的温柔模样,伯母也真心疼爱这个乖巧伶俐的孩子。
眼看着年关将近,那本《宗亲录》非但没变薄,反倒像被施了法术般越来越厚。这日谢令璋趴在端文伯伯宽大的书案前,将脸埋进冰凉的玉简里,闷闷不语。
"怎么了?"他放下朱笔。谢令璋仰起头,眼圈微红:"背了又忘,忘了又背...方定怎么会有这么多亲戚世交?"
伯伯轻叹:"我同韫文求过情,但他坚持要你熟记。"他指尖凝起清心诀,点点温和的灵光没入谢令璋眉心,"他说,这是规矩。"
"二哥也太狠心了,"坐在窗边擦拭玉笛的谢徽忽然开口,语气带着不满,"阿辰才八岁,这册子连我看了都头疼。"
谢令璋隐约察觉到什么,就像白蔼山的晨雾,看似浑然一体,实则各有流向。方定谢家这潭静水之下,似乎并不似表面那般波澜不惊,全然和睦。
谢玄飞忽然冲谢令璋眨眨眼,带着诱哄的语气:"不如别背了,徽叔带你去西市看新到的灵宠?听说这次来了会唱歌的月光贝,还有云梦泽的灵狐崽,通体雪白,最是可爱。"
谢令璋心头一动,却故作迟疑,小声道:"若是先生知道了..."
"怕什么,"谢徽笑着揉乱他的头发,"有我们护着你。再说——"他压低声音,带着几分笃定,"你可是二哥亲自从白蔼山带回来的心头肉,二哥的宝贝,他舍得真罚你?"
这话像春风拂过心湖,漾开圈圈涟漪。是啊,他是先生的宝贝,先生总不能真把他怎样。于是谢令璋鼓起勇气,将那本厚重的册子往案上一推,拉着谢徽的袖子就迫不及待地往外跑。
伯父在身后轻笑摇头,目光纵容,却并未出声阻拦。
穿过重重庭院时,谢徽悄悄在谢令璋掌心画了道隐息符。他们像两尾灵巧的游鱼溜出威严的朱门,迅速汇入朱雀大街熙攘的人流。街边摊贩正在高声叫卖会发光的灵犀角,西域来的商队牵着覆满鳞片的高大驼兽缓缓而行,空气里飘着糖画和各式灵草混合的奇异香气,鲜活而生动。
谢令璋回头望了望谢家那高耸的门楼,忽然想起先生此刻应当正在容安居静心打坐。若是他知道自己偷跑出来...
"走啦!别想那么多。"谢徽往他嘴里塞了颗蜜饯,甜意瞬间在舌尖漾开,驱散了那丝不安,"天塌下来,有徽叔给你顶着呢。"
西市的热闹远超谢令璋的想象。不同于朱雀大街的庄重典雅,这里充斥着各色奇异的灵宠、流光溢彩的低阶法器,还有西域商队带来的、据说在月光下会吟唱古老歌谣的贝壳。空气中弥漫着糖画与各种灵草混合的甜香,夹杂着商贩们热情洋溢的吆喝,构成一幅鲜活的人间烟火图。
"瞧一瞧看一看了!新到的云梦泽灵狐崽,通体雪白,最会讨人欢心!"
谢令璋被那笼子里毛茸茸、睁着湿漉漉大眼睛的小家伙吸引,莫名觉得那怯生生又渴望关怀的模样很像自己。他正要凑近细看,谢徽却拉住他,神秘兮兮地指向另一个不起眼的摊位:"那有什么稀奇,走,四叔带你看个更好的。"
那摊主是个须发皆白、颇有仙风道骨的老者,面前只随意摆着几个灰扑扑的陶盆。谢徽蹲下身,与老者低声交谈几句,对方便笑眯眯地揭开其中一个陶盆的盖子。
盆底竟是一汪缩小的、深邃璀璨的星空,几条银光闪闪、鳞片如碎钻的小鱼在其中悠然游弋,尾巴划过之处,留下细碎闪亮的星屑,久久不散。
"这是星河流光鲤,"谢徽在谢令璋耳边小声解释,带着几分得意,"养在屋里,晚上都不用点灯了,还能助益安神。"
谢令璋看得目不转睛,几乎忘了偷溜出来的那份忐忑。谢徽见状,爽快地用三块中品灵石换了一条最小最活泼的。那小鱼被装进一个透明的琉璃瓶中,在谢令璋掌心散发出柔和如梦似幻的星光。
他们继续向前逛,谢徽给谢令璋买了一串裹着浓郁灵蜜的糖葫芦,又带他在茶馆听了段关于上古剑仙斩妖除魔的评书。那说书人讲到精彩处,指尖竟能凝出小小的、栩栩如生的剑气幻影,于半空中交织舞动,引得满堂宾客阵阵喝彩。
路过一个专卖各色剑饰的摊子时,谢令璋停下脚步,精心挑选了一个月白色的流苏剑穗,上面串着几颗温润剔透的青玉灵珠——他记得先生惯用的那个已经有些旧了,边缘都起了毛,这个素雅又灵秀,他应当会喜欢吧?
暮色渐浓时,天空中忽然绽开大朵大朵、绚烂如真品的牡丹烟火,将半个天空映照得亮如白昼。
后来他们还去看了皮影戏。那些彩绘的人偶在透光的布幕上翻飞打斗,剧情跌宕,引得观众阵阵叫好。
谢令璋起初看得入迷,可当戏中那盖世英雄最终却困于无形的傀儡线上,不得自由,任人摆布时,心里忽然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楚。
再英雄了得,神通广大,也不过是被人操控的傀儡,逃不脱既定的命运。就像他,即便能在方定自由奔跑,受尽宠爱,终究还是被一根看不见的线牵着,线的另一端,紧紧握在先生手里。
回到鹭洲馆时,月色已上中天,清辉满地。先生静立在院中那株落光了叶子的玉兰树下,云服下摆被夜露微微打湿,显然已等候多时。
谢令璋心头一紧,随即抢先一步跑过去,献宝似的举起那个精心挑选的剑穗,声音带着刻意的雀跃:"先生,您看!我给您买了新剑穗!"
先生垂眸,目光在那月白色的流苏和青玉灵珠上停留片刻,却没有伸手去接。月光照在他清冷如玉的侧脸上,竟显出几分谢令璋从未见过的落寞与疲惫。
谢令璋心里发慌,又往前凑了凑,踮起脚尖,在先生微凉的脸颊上飞快地、轻轻地印下一吻,软语道:"阿辰最喜欢先生了,先生不要不开心。"
先生浑身一震,仿佛被什么击中。下一刻,他忽然伸手,将谢令璋紧紧地、几乎要揉碎般拥入怀中。这个拥抱太过用力,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悸动,让谢令璋有些喘不过气,可他却甘之如饴。
在先生低头的瞬间,谢令璋分明看见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是如同在无边暗夜里终于寻回稀世珍宝般的光亮。
"阿辰..."先生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跋涉了千山万水,历经重重磨难,才终于找到归途的旅人。
谢令璋在先生那令人安心的怀抱里,悄悄弯起了嘴角,像只偷腥成功的小猫。
原来,被人牵线也不全是坏事——若那执线的人,会因你一个不经意的亲吻就方寸大乱,会因你一句稚嫩的喜欢就溃不成军的话。这根线,或许,也是甜蜜的羁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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