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在此时,一道清冷的身影自晨雾缭绕的练剑场另一端缓缓走来。待他走近,谢令璋不由得屏息细看——这位便是那位声名在外的杜衡师兄了。他生得极好,眉目如远山含黛,气质清绝出尘,周身隐隐流动的灵力波动,确实配得上那"剑道天才"的名号。
谢令璋盯着他清隽的侧脸看了许久,越看越觉得眼熟,仿佛在哪里见过。记忆的尘埃被悄然拂开,多年前金陵城中的一幕骤然浮现——那个在仙鹤楼前,一眼认出他腰间玉牌、出手将他从人贩手中救下的杜家小公子,眉眼渐渐与眼前之人重合。原来是他。
这久远的记忆,让他不由得想起先生为数不多、却印象深刻的那两次动怒。
头一回还是在白蔼山,那时他不过三岁多些,懵懂无知。先生因紧要事务回了方定,连谢檀也不在身边。竹舍空荡,山风呼啸,他害怕得紧,竟凭着一点模糊的念头,独自跌跌撞撞走下山。
也不知走了多久,一两日或许更久,竟让他摸到了沅筠湖畔,后来又迷迷糊糊走到了金陵城中。年幼无知,被人用糖人哄骗着拐走还不自知,幸得当时也在金陵的杜衡,眼尖瞧见他腰带上那块刻着谢氏族徽的细小玉牌,出手救下了他。先生得知后,星夜兼程赶来,先是将他紧紧抱在怀里,细细安抚了他的惊惧与委屈,又郑重向年岁也不大的杜衡道了谢。
谢令璋那时以为,此事便算过去了。谁知回到白蔼山那熟悉的竹舍,先生关起门,第一次沉下了脸,将他轻轻按在膝上,说要给他个教训。
其实哪里算得上真打,先生那力道,怕是连拍灰都不如,轻飘飘地落在他身后,与其说是惩戒,不如说是警示。可那毕竟是先生头一回对他动手,意义非凡,谢令璋自觉委屈极了,顿时扯开嗓子,哭得凄凄惨惨,泪珠儿成串地掉。先生见他真落了泪,顿时什么气都没了,不仅立刻停了手,反而将他搂进怀里,用从未有过的温声软语,哄了许久许久,直到他抽噎着在先生怀中睡去。
第二回,则是谢檀初来方定不久的时候。他们俩正是形影不离、对什么都充满好奇的年纪。一同去参加了一个方定旁支的结契大典,那场面热闹又新奇,红绸高挂,宾客盈门。
谢令璋对那"拜天地"的仪式心生向往,回来后便按捺不住,撺掇着谢檀,偷偷从库房里拿了些不甚起眼的珠玉首饰并几件色泽明丽鲜亮的衣裳,想要模仿着玩。
谢檀起初是不愿的,觉得这般行径不妥。谢令璋却扯着他的袖子,振振有词:"哥哥,方定的东西,不就是你的东西?你可是先生唯一的儿子,名正言顺的二公子呀。再说,我们只是暂且借来一用,玩完了便原样还回去,保证丝毫不损。"
谢檀终究还是应了他。他向来是什么都依谢令璋的。
谢令璋自觉穿戴打扮得十分漂亮,像只开屏的小孔雀,在谢檀面前转圈。可谢檀却眼神飘忽,看天看地,看窗外摇曳的竹影,就是不看他。谢令璋有些不乐意了,扯着谢檀的衣袖轻轻摇晃:"哥哥是不是不喜欢我这般模样?" 谢檀连声说着"喜欢"。
那时谢令璋多少有些无理取闹的劲儿上来了,摇着谢檀的胳膊不依不饶:"那你看着我的眼睛说。" 谢檀拗不过他,只得转回目光,与他对视。这一看,谢令璋才恍然大悟,原来他的阿檀哥哥并非不喜欢,而是悄悄红了耳根,连脖颈都泛着淡淡的粉色,是害羞了。
谢令璋心下欢喜,寻了块质地柔软的红绸,学着大典上的样子,生疏又认真地盖在头上,然后拉着谢檀,像模像样地拜了天地。
想着新娘子忙碌一整日定然腹中饥饿,谢令璋又兴冲冲跑去园中,瞧见角落里有几株灌木结着颜色格外鲜亮诱人的红果子,便小心翼翼地摘了一把最红最大的,用衣襟兜着,宝贝似的捧到谢檀面前。
他是真的不知道,那漂亮得如同宝石般的果子,竟是有毒的。谢檀依言吃了两颗,不久便面色发白,晕了过去。府中顿时人仰马翻,幸而救治及时,那毒性也不算猛烈,否则……谢令璋事后想起来,只觉得万箭穿心,宁愿随他一同去了才好。
事后,先生自然动了家法。在众人面前,戒尺高高举起,神色冷峻。可那戒尺落在身上,力道却轻飘飘的,更像是刻意做给周遭那些窥探的目光看的。
后来,谢檀悠悠醒转,脸色还有些苍白,却第一时间拉住守在床边、眼睛哭得红肿的谢令璋的手,轻声告诉他,自己当时接过果子时,便觉得那色泽过于艳丽,恐怕不妥。"越是鲜艳的东西,往往越是有毒。" 谢令璋听了又急又愧,带着哭腔问:"那你为何还要吃?"
谢檀看着他,眼神温软得像初春融化的雪水,清澈而包容,轻轻说:"只要能让你开心,就算是毒药,我也愿意尝的。"
望着杜衡那渐行渐远、挺拔孤直的背影,再想起谢檀说这话时,那带着些许无奈却又无比认真的神情,谢令璋不禁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这样一个愿意为他尝尽苦楚甚至甘饮毒药的傻哥哥,真是一点儿也不像是先生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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