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 5 章

谢檀终究还是随周伯伯回了稷薿。

渡口送别时,晨雾迟迟不散。他立在船头,一身青衫被江风带得微微拂动,那身影竟有几分像先生离去时的模样。

谢令璋站在岸边,一动不动,直到那客船成了天边一个几乎看不清的墨点,才慢慢地转过身。

白蔼山还是那样静。

回到竹舍时,夕阳正斜斜照进堂屋,将满地映得一片暖黄。谢檀常坐的那个蒲团空着,显得格外扎眼。推开他住的那间房门,里头被褥叠得整整齐齐,书案上还摊着未临完的《秋水》篇。“北冥有鱼,其名为鲲。”墨迹早已干透,最后一笔略显仓促,想来是昨日匆忙间写下的。

谢令璋在案前坐下,指尖轻轻抚过那些尚且稚嫩的字迹。砚台边,静静地躺着一枝初开的故梦花,花瓣边缘还带着露水浸过的痕迹。

他知道,这是谢檀临走前,特意为他摘下的。忽然间,许多个清晨的画面涌上心头——谢檀坐在廊下专注读书,他则在一旁练剑,剑风偶尔惊起书页,谢檀从不恼,只伸手轻轻将纸页抚平,目光依旧落在字里行间。

如今,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待到夜幕四合,他取出了那管“唤萤”。箫声幽幽响起,流萤便如期而至,在沉沉的夜色里织出点点流动的星光。只是这一回,再没有谢檀在一旁,安安静静地听他吹奏了。

先生曾说,人生聚散,如同天上的云,聚了又散,散了又聚。可云散了,终究还会再聚拢来;人分开了,又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重逢呢?

山风穿堂而过,带着竹叶的簌簌声响,像是一声无声的回答。

白蔼山依旧寂静,但谢令璋心里明白,这寂静里头,藏着再次相逢的约定。就像这沅江的水,看着日日东流不返,可谁说它不会在某个意想不到的转弯处,与故人悄然重逢呢?

先生回到白蔼山,是在两天后的黄昏。斜阳将天边的流云染成了淡淡的粉色,谢令璋抱着膝盖,坐在竹舍前的石阶上,望着这片他看了千百遍的景致。

山还是那样美,可那份曾让他无比依赖的宁静,如今却透着一丝说不清的不安。

当先生用那惯常平稳的声调说“三日后,我们启程回方定”时,谢令璋几乎没怎么犹豫,便低低应了一声“好”。许是这山间实在太静了,静得让人害怕要永远一个人看这云卷云舒。

他正要转身去收拾行囊,先生却轻轻按住了他的肩头。“除了佩剑,旁的什么都不必带。”先生的目光沉静如水,仿佛能看透他所有的心思,“方定那边,什么都有。”

谢令璋怔了怔,下意识望向窗外绵延的青山。

什么都有?方定或许有繁华的街市、深邃的庭院,有数不尽的珍玩器物。可那里,不会有白蔼山朝夕变幻的云霞,也不会有沅筠湖温柔荡漾的春水。

但这些话,在他舌尖转了几转,终究没有说出口。他只是默默地将那柄片刻不离身的长夜剑在腰间系好,然后对先生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好,那就启程吧。”

山风拂过,似乎带走了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谢令璋知道,有些东西,注定是要永远留在白蔼山了——就像那些流萤,只肯在特定的夜色里翩跹起舞。

三日后,星辰尚未褪尽,先生已静立在院中等他。

谢令璋最后望了一眼他们的竹舍——门扉虚掩,石阶上零星落着几片新发的嫩叶,仿佛这只是一次再寻常不过的出门。除了那柄长夜剑,他什么也没带。

先生的目光在他脸上轻轻掠过,并未多言,只沉默地转过身,沿着熟悉的小径向山下走去。谢令璋快步跟上,最后一次踏过那条被晨露沾湿的青石板路。

沅筠湖的渡口,泊着一艘陌生的客船,比平日里往来接送的要大上许多。船头立着两位身着谢家素色服饰的侍卫,见他们到来,皆恭敬垂首行礼,目光规整,并不多看旁处。

登船时,谢令璋忍不住回首。白蔼山在缭绕不散的晨雾中若隐若现,宛如一幅正在水中缓缓淡去的墨迹。船夫解开缆绳,橹声欸乃,岸边的故梦花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像是无声的告别。

先生独立船头,青衫依旧,可周身却比在山中时,莫名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肃穆气息。

谢令璋走到他身侧,望着前方浩渺的烟波,轻声问:“先生,方定是什么样子的?”

先生凝视着水天相接的远方,缓缓道:“方定城有七十二坊,三百六十行。最宽阔的那条朱雀大街,可容九驾马车并驰。”

谢令璋静静等待着下文,先生却不再言语。片刻后,他转过头,目光沉静地落在谢令璋身上:“剩下的,该由你自己去看。”

客船顺流而下,两岸的青山层层叠叠地向后退去。谢令璋取出怀中的“唤萤”,指腹反复摩挲着箫身上细密的纹路,却终究没有凑到唇边。他心里明白,有些曲子,只属于那座特定的山,那些特定的夜晚。

途中几经渡口停靠,皆有谢家之人静候。他们奉上温热的茶点,低声禀报着些事务,看向谢令璋的目光里,总带着一种被礼节妥善包裹着的好奇。先生处理这些时,谢令璋便安静坐在一旁,看江鸥在水面盘旋起落,一如他此刻无所依着的心绪。

夜幕降临时,他们宿在途中的一家客栈。这是谢令璋第一次离开家到外面过夜,躺在陌生的床榻上,窗外传来的马蹄声、隐约的更漏声、守夜人模糊的低语,交织成一片陌生的声响,恍然是方定城遥遥传来的序曲。

“阿辰,你如今还害怕吗?”先生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

谢令璋在枕上仔细想了想,如实回答:“有点。”

“怕什么?”他翻过身,轻轻抱住先生的手臂,将脸埋入那带着熟悉清浅气息的衣袖里,闷着声音说:“怕……会让您失望。”

先生静默了片刻,而后,一只温暖的手掌轻轻覆上他的头顶。“睡吧。”先生的声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温柔,“夜已经深了。”

第二日换乘了马车,路途变得颠簸起来。谢令璋靠着车窗,看窗外景致悄然变换,从连绵的青山绿水,渐次化为阡陌纵横、人烟稠密的平野。田间劳作的农人,道上往来的商旅,远方村落升起的袅袅炊烟——这些都是白蔼山不曾见过的风景。

第三日午后,车夫在外低声禀报:“先生,方定到了。”

谢令璋下意识地直起身,理了理微皱的衣襟。先生看向他,目光沉静而有力:“别怕,我陪着你。”

马车穿过高大巍峨的城门,喧嚣的人声车马声霎时如潮水般涌来。叫卖声、吆喝声、孩童的嬉笑声此起彼伏,织成一张热闹而陌生的网,将他轻轻笼罩。

谢令璋忍不住,轻轻掀开车帘一角——青石板铺就的道路笔直延伸,望不到头。两旁楼阁林立,飞檐翘角如群鸟展翼。行人摩肩接踵,衣饰各异,其间可见气度不凡的修士,更多的是碌碌奔波的凡人。远处传来悠长的钟鸣,惊起一群栖息的白鸽,扑棱着翅膀掠过湛蓝的天际。

这就是方定了,他以后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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