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仪出行前,尘悟再三检查他的行囊,一会儿命人添件衣裳,一会儿又使人放盒伤药……张仪眼看着包袱迅速由一个变成两个,两个变成四个,着实吓得不轻。他觉得如果不及时叫停尘悟,自己的包袱很有可能会从四个变成八个,甚至更多。于是,张仪不得已发动他的莲花妙口,经过好一番唇枪舌战,打败尘悟,迫她罢手。
出行那日,尘悟仍是不放心,反复叮嘱护卫们务必要照顾好张仪,保他周全。本来之前说好,张仪与护卫们从公子府后门离开,结果尘悟临时变卦,一定要送张仪出城。尘悟的焦虑情绪一下子感染了身边人,府内上下人人精神绷紧,如临大敌。
“哈哈哈……”张仪忽然大笑,笑得弯了腰,笑得流了泪。
众人被张仪笑得发懵,面面相觑,唯独尘悟知道他为何如此。
起初,张仪大笑只是为了缓和公子府上下紧张的氛围。笑着笑着,他想起众人对自己的好。他们与自己相识不过数日,仅仅因为他是尘悟的朋友,便捧出一颗真心对他。都说秦国是虎狼之国,秦人向来背信弃义,可就是这样一个被山东六国厌弃的大秦,温暖熨帖了他早已冰冷麻木的心。所以,他放声大笑,他喜极而泣,他终于找了施展才华的土壤。
张仪止住笑,用袖子拭去眼角泪花,先向众人行了一礼,才肃然道:“诸君为张仪连日奔波,这几位英雄更是得长途跋涉,相伴张仪踏遍秦川山河,期间险阻,不可计数。张仪无以为报,请受在下一拜。”说完,长揖及地,又是一礼。
众人皆动容,纷纷回礼相谢。
张仪走到尘悟面前,笑着问:“尘悟乃处变不惊之人,何以因张仪几度惶惶?”
尘悟恍然:她因为忧心张仪过甚,做了许多荒唐事,这很伤身边人的心。
“所谓关心则乱,说得便是尘悟对张仪了。”张仪笑道。
尘悟明白了张仪的好意,朝他感激一笑,拱手道:“张子所言极是。”
见尘悟心结已解,张仪笑道:“时辰不早,我该动身了。”
尘悟从袖中取出一根黑色手绳系在张仪左手腕上。那是昨晚她用自己的一根头发幻化的,可以随时感应张仪的位置,如果张仪遇到生命危险,手绳会自动断开。“这是我给你做得护身符,你戴好,切勿弄丢了。”尘悟低声对张仪嘱咐。
张仪凑到尘悟身畔,瞥了远处一眼,低声问道:“那边是秦君派来等你的人吧?”
尘悟顺着张仪的目光瞧去,确实是嬴驷身边的人。
张仪轻笑一声,“这就是了,你快放我走吧,那边已经急的快点狼烟了。”
尘悟被逗得莞尔,推了一下张仪的肩膀,害他打了个趔趄,“好吧,你保重。”
张仪站稳,拱手向尘悟一揖,“尘悟保重。君之情义,山高水长,张仪铭记。”
尘悟回礼。
张仪走后,嬴驷的人便马上跑过来,说明来意。
尘悟不敢再耽搁,换好男装,骑上快马,与传话来的内侍一同进宫。
嬴驷从书房迎出来老远,拉着尘悟来来回回打量,许久才道:“一年未见,你竟还是老样子。既没胖,也没瘦。翻山越岭,日晒雨淋的,一点没黑。”
对于嬴驷的废话,尘悟不知如何回答,只得恭维道:“幸赖君上庇佑,一切顺利。”
嬴驷拖着尘悟的胳膊往书房里走,“什么寡人庇佑,是你自己本事!寡人听闻田文和老昭阳没少难为你,快与寡人讲来。”
尘悟知晓嬴驷在秦国及列国散布了很多密探眼线。这些密探分工不同:有的为了探听消息;有的为了散布谣言;有的为了暗杀;有的为了保护……这是一个分工明确、十分严密的密探体系,掌控在嬴驷手中。比如:尘悟与张仪刚到咸阳,嬴驷已经派人通知公子府留门了。这些密探于外人如虎狼蛇蝎,于嬴疾和尘悟便似自家人一般,这当然是基于君臣间的相互信任。
“倒没什么,言语上责难两句而已。”尘悟笑着回答。
进了书房,嬴驷挥手屏退众人,拉着尘悟同案而坐,道:“这里只你我,没外人,不必拘礼,自己吃茶自己倒。”
“好。”尘悟应承着,从袖中取出两份帛书,双手呈递给嬴驷,“齐楚两国的关防图。”
嬴驷惊讶得瞪圆了双目,迫不及待的接过去,打开帛书仔细观看。
尘悟给嬴驷的茶盏中添了些茶水,给自己盛了满满一盏,一口气喝干。
嬴驷看了许久,才不舍地放下帛书,击案赞叹道:“弟妹了不得!你这关防图不知比那些密探带回来的细致精确多少倍数!”他小心翼翼摩挲着帛书,问道,“你是如何得来?”
尘悟逗趣道:“自然是走访出来的。”
“不容易啊。”嬴驷感慨。
嬴驷很重视尘悟这条线,一封密报都不曾漏看。他知尘悟此行艰难,却不曾想竟然艰难若斯。这舆图绘制得有多精细,尘悟经历的就有多危险。
尘悟却笑道:“幸不辱命。”
“弟妹不必过谦。有此舆图,我大秦何愁日后不能拿下齐楚!”嬴驷双眸明亮,笑着看尘悟,“弟妹立下如此大功,寡人该如何赏你?”
尘悟拱手,道:“为国粉身,不求恩赏。”
嬴驷坏笑道:“当真不求?若这赏赐是嬴疾呢?”
尘悟脸上一红,手不自觉的挠挠鼻子,很是尴尬。
嬴驷见她这副窘样,哈哈大笑。
尘悟不好意思,转移话题,问道:“大良造打算什么时候打河西?”
嬴驷笑道:“早着呢。大良造说了,我大秦此次出兵魏国,不仅要胜,还要大胜。要把魏国打趴下!不然即便攻下河西,心里也不踏实。寡人深以为然。况且,以寡人观大良造报上来的练兵情形,也就是这一年半载的事情。迟早到手的东西,何必急吼吼的,显得咱们小家子气。”
嬴驷说的轻松,但瞒不过尘悟。尘悟观他神情:笑中带苦,双眉紧蹙。由表及里,便可知晓他心事沉重。因何事沉重?目下最要紧,便是东出之事,秦若东出,必打河西,而攻打河西的主将便是大良造公孙衍。哦!想必朝堂上有很多不利公孙衍的言论,嬴驷虽然一个人扛下来了,但其实他也很担忧。
于是,尘悟也笑道:“君上遇事镇定,用人不疑,大秦之福。”
嬴驷晓得尘悟是在安慰自己,苦笑叹道:“不在君位,不知公父艰辛。”
尘悟担心他精神绷得太紧,压垮身体,又换了话题,“尘悟此次踏勘齐楚遇到许多有趣的事情,君上可愿听。”
嬴驷很配合得坐正身子,急切道:“你不说,寡人正想问呢。快快讲来!”
于是尘悟向嬴驷讲述了在齐国与田文暗斗的经过。
嬴驷听了,用手指着尘悟,大笑道:“你真的大胆,竟然敢当着满屋的男人,脱衣服!”
尘悟笑道:“因为尘悟知道,他不敢当着那么多人让我真的脱光,不然他以后如何延揽人才。”
“真是险啊!若非弟妹机敏果敢,寡人如何向嬴疾交代。”嬴驷长叹了口气。
尘悟又向嬴驷讲述了与田文拼斗见闻的经过。
嬴驷震惊得问道:“弟妹,你当真去过北冥之海?吃过鲸鱼肉,杀过白熊,还骑过鲨鱼?”
尘悟泰然答道:“当然。”
“奇!当真是奇!”嬴驷击案道,“闻所未闻,无怪田文被你吓住,不敢对你动手。”
尘悟还向嬴驷讲述了在楚国踏勘时的一件奇事。
“这事说来有些险。”尘悟道。
嬴驷惊讶道:“还有比在齐国还险的事情?”
“齐国那些不过口舌之争,不算险。尘悟在楚国探访时,发现一见怪事。”尘悟展开桌案上的楚国关防图,找了一下,指着一处哨卡道:“在此处。”
嬴驷仔细看了尘悟指的地方,正色道:“此处两面峭壁,只有峭壁中间一条道路,确实是险地。”
尘悟点头赞同,接着道:“尘悟发现两面峭壁上各有一处明哨,用来监察路过此处的人马商队。我军日后攻楚,必经此处,于是留了心。但当我探营的时候,却发现从峭壁上望下去,根本看不清山下的情况。”
“那是如何?”嬴驷奇道。
尘悟回答:“起初我也十分不解。在营中窥伺多日,才发现,原来在这两个明哨下面还各有许多暗哨,明暗两边通过声筒传递消息。我便等了几天,趁着一晚夜黑风高,沿着崖壁游下去。君上,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嬴驷正听得入神,被尘悟卖了关子,忙接话问道:“看到什么?快说!”
尘悟神秘道:“我看到崖壁之上隐蔽着许多暗洞,暗洞相互链接。两座山分明便是两座楚军大营!”
嬴驷骇然。
“我当时倒掉在一棵长在悬崖的大树上,树上面就是一个暗洞。只要有人拿着火把,低头照一下,我就会被发现。”尘悟回想起当时的情景,背后依然冷汗直冒。还好帝君他老人家管教严厉,尤其练武,每次都是拿着打神鞭在旁督促,尘悟这一身本事还是他逼出来的。
东皇帝君曾说过:“远古神祗各个都苦苦修行十几万年,每个人都有自己最拿手的本事,相互制衡。若想打破制衡,除了有一技之长,还得学会最直接最粗暴的方式,真刀真枪的去拼。”
嬴驷紧张得问:“你是如何躲过这许多耳目,探清消息的?还记录的如此详细?”
尘悟想想那几天过的日子,忍不住笑了,“我过的和猴子一样。白天躲在峭壁上的树荫中休息、记录,晚上偷偷溜进洞里挨个打探。”
嬴驷摇头叹道:“不可思议!太不可思议了!尘悟,你这是用命在搏!无怪你会说为国粉身。”说完,嬴驷站起身,尘悟也忙跟着站起,他整理了一下衣襟,恭恭敬敬向尘悟长揖作礼,“寡人代秦国,谢过弟妹。”
尘悟不知该怎么好,也只好长揖回礼。
嬴驷忙扶住尘悟,“弟妹,寡人这一礼你受得。”
尘悟忽然想起张仪,便对嬴驷道:“君上,尘悟此次在楚地还为大秦带来一位相国。”
“便是今日那位被你送走的张仪?”嬴驷问。
“君上已知?”尘悟故意反问。
嬴驷拉着尘悟重新坐下,说道:“你们一入秦境寡人已经知晓,这几日没传召你,便是碍于此人。此人有何大才,令你如此看重,还要寡人许以相位?要知道,秦自立国以来是从来没有相位的。”
尘悟思虑一番,才道:“张仪曾言,当今之世,各国变法已成,之后便是相互征伐,印证实力。”
嬴驷窝在座椅中不耐烦的挥挥手,“这些商鞅当年与公父讲过。”
尘悟笑着问:“然后呢?”
嬴驷来了兴致,坐直了身子,问道:“还有然后?”尘悟笑着端起茶盏喝了口茶,被嬴驷一把夺过,“又跟寡人卖关子。”
尘悟不再逗他,正色道:“各国相互征伐,纷乱叠起,犬牙交错。无一国敢灭他国,一国灭,他国危,势必群起攻之。如何?”
嬴驷听得振奋,追问道:“如何?”
“强一国,弱他国,此为连横。”尘悟回答。
嬴驷眼中现出野心的光芒,“这些都是张仪所说?”
尘悟点头,接着道:“至于如何连横,张仪没有告诉我,那是他晋身秦国的本钱。不过他曾言道,仅凭一张秀口,便可谋国取地。”
“寡人这就派人去寻他。”嬴驷急切道。
尘悟笑着安抚他,“张仪入秦后,见到新法为秦国带来的巨变,很是感慨。他可能觉得昔日的治国之策不甚完善,便向我要了一些资助,踏勘秦国去了。”见嬴驷仍有些焦虑,尘悟明白他担心什么,“君上不必担心他的安全,我已派了两名武艺高强的侍卫保护他,还有数名暗卫跟随。若君上仍不放心,尘悟现在便启程,亲自护卫。”
嬴驷听尘悟安排得如此妥当,笑道:“尘悟,你才回来,先好好休息一阵子。嬴疾可能已经在回咸阳的路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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