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可卿很神秘。
没有人知道他从何处来,要到何处去。凭空出现一般,人们有一天在某条街上见到他,互相打了招呼,至此,钱可卿就这样出现在了大众的视野里。
但钱可卿自己却非常明白,他从何处来,又要到何处去。
他这个人很古怪,别人骑马,他骑驴。在木棍前头系着一条线,上面绑了根胡萝卜,他倒骑在驴身上,反拿着把它在驴面前晃悠。
一颠一颠的,穿过小巷子,行过独木桥,走过小径口,踏过阡陌路。
有人问他:“你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
钱可卿腰带上别了壶酒,他装模作样的拿出来,举的高高的,仰着头接着,进嘴里的还没有洒在地上的多,“痛快!”动作流利的一抹嘴,“没有原因,非要有一个,那就是——爷高兴!”
说完也不给人一个反应的机会,就双脚一踢驴肚子,悠哉的离去了。
其实钱可卿有个秘密。
是关于他从何处来的秘密。
说出来没有人会相信,他死了,又活了。死在了前世,活在了今生。
钱可卿是个孤儿,生下来就被丢弃在了路边。一个老和尚拿着碗化缘,看到了尚在襁褓里的他,道了一句阿弥陀佛。
之后麻利转身,念着经文,走了。
也许是感知到了什么,本来还哭的撕心裂肺的声音渐渐变得小了起来,扭动的身体不再动弹,向上挣扎的双手也没有了力气,虚弱的并在两边。
只有那双眼睛,睁大的看着世界,里面是没有被污染过的纯真。
这是条人迹罕见的路,杂草丛生,乌鸦啼叫,沙哑的低鸣像在演奏一首有关死亡的序曲。
飞扬的尘土豪横的夹杂在空气中,猛呼吸上一口,就能收获到无数声接连的咳嗽。仿佛不让人把肺咳出来,就不会罢休一样。
野兔出来了,翘着前腿竖起耳朵,三瓣嘴嚼着刚找来的食物,黑圆的瞳孔里闪过精明的光。
突然一阵脚步声传来,打乱了它们的节奏,慌若危险来临般,开始四处逃窜。
“老二你快来看,有个瓜蛋娃子躺这了!”粗犷嗓音由远及近,杂乱的草丛被一双宽大且蒙着一层厚茧的手拨开来,抱出了一个体温偏低的孩子。
“做梦呢你,这荒郊野岭的,哪来的娃子。”是个女人,穿着虎皮裙子,五彩绳编起的长发斜在锁骨下方,不施粉黛,却难掩风情万种。
她叉着腰,“整天一惊一乍的,”踩着碎瓦片走过去,“兔子都被你吓跑了,等晚上饿了看你吃什么。”
但等赵洛离得近了,抬眼去望,却惊呼出声:“我滴个乖乖,真的是个娃子。”
她凑近去瞧,“那么小个,”伸出手指头碰了碰,软的,“还活着呢。”
赵岩侧身,一巴掌拍掉赵洛的手,“你也轻点,给弄哭了咋办。”
赵洛上嘴唇撅起,眼球朝中间聚拢,使了个怪像,“切。”
“你准备把他怎么办?”
孩子在赵岩怀里沉睡着,小手攥着他的胸前衣服一角,紧紧的。
“如果我们不管他,他会死的。”
赵洛拍着他肩膀,下了决定,“那我们就带他回去,寨子里最不缺的就是人,加上他一个也无妨。”
赵岩憨笑起来,“老二,你果然最好了。”
“那当然。”赵洛说,“不过要说还得是你最厉害,隔了这么远都可以看到这有个人。”她看向那小小的一团,“抱的姿势也好,到现在也没哭闹。”
两人换了个方向,朝着来时的路走去,“这可都是为了抱俺家丫头练出来的,她可有劲了……”
云华寨不大,两百余人左右。住的也算偏僻,在一座无名山的脚下。
阿寇正坐在门前刺绣,灵活的手腕一个上下来回,缜密的针线就结合成了一只栩栩如生的小鸭子。毛茸茸的,锅铲嘴张着,可爱极了。
她听到动响,抬眼看,是赵岩回来了,怀里鼓鼓囊囊的。
阿寇欣喜的迎了上去,“岩子,今天又带些什么回来了。”说着就要去伸手接过来。
赵岩打断妻子的动作,嘘了一声:“先进屋去。”
阿寇跟在他身后,“怎么神神秘秘的……”
“怎么不见元宝?”
“小妮子说自己睡不着,”阿寇说,“正好菲儿来找她玩,俩孩子手拉着手去寨主那了。”
赵岩点头,待进了门,他说:“阿寇,我想和你说点事。”
“好。”
他小心翼翼的把裹在孩子身上的褥子掀开来,放在了阿寇眼下,“是个男孩。”
阿寇震惊的后退了几步,随即又冷静下来,“既然你把他抱来了,我就懂你什么意思,但你应该去向寨主说明一下,不然这孩子以后可不好立足。”
这么多年了,她自然最懂得丈夫,虽然外表高大狂野,内里却是个截然相反的——那颗慈悲的心决不会允许他不管不顾的。
“我知道,但我就想先和你说。”赵岩看着比自己矮了一头的妻子,“只要你不在意,别人说什么那又如何。”
“还有元宝,”阿寇捶他,“她的意见也很重要。”
“那是当然,那是当然。”他尴尬一笑,突然反应过来似的又道:“这娃子乖的很,一路都是安安静静的,但想来也应该饿了,你喂他些羊奶喝喝吧。”
“等饱了,我就带他找寨主去。”
篱笆门里,赵元宝蹲在地上,撅着屁股,手里和着水倒多了的稀泥巴,“菲儿,”她喊旁边女孩,“快给来点土,我这一直从指夹缝里往下掉。”
“来了。”李菲儿说着,抓了一把混着小石块的土,甩在了赵元宝面前。
“哎呦,”赵元宝被迷了一脸,“也不瞅准了下手,呛我一鼻子。”
“就你事多。”
这时赵洛背着手进来了,挪到她们面前问:“干啥呢姑娘们,也带我一个呗。”
“洛儿姐,我们做饭呢。”
赵洛盯着地上的一摊漆黑状不明物,发出了认真的疑惑:“这什么菜,都糊成疙瘩了。”
赵元宝停下动作,正色道:“不是菜,是还没成型的锅。”
“……”
李菲儿的语气平常:“对呀,要做饭得先有锅呀,我们在做锅呢。”
“好……那你们继续努力!”
李子游在屋里听见交谈声,拄着拐杖,瘸着腿出来了。
“赵洛,你是来领元宝回去的吗?”
“爹!”李菲儿赶忙跑到了他身边,搀扶着他的一边胳膊。
赵洛走近了,扶住另一边,“子游哥,赵岩找你有点事,我是先来告诉你的。”
“什么事?”李子游坐在了长凳上。
“他马上到了,让他亲自跟你说吧。”
话音刚落,赵岩的身影就出现在了门口,阿寇也在,抱着孩子。
她对着赵元宝招手,“妮子,来娘这,给你看小娃娃。”
赵元宝倍感新奇,颠吧颠的过去了。
她踮起脚尖,对上了一双弯月牙。很奇怪,说不上来,但就是这一眼,让她有种感觉——他们会在一起很久很久。
“元宝,”阿寇掏出一小块棉布,递给了女儿,“小弟弟怎么样?”
赵元宝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反而问道:“娘,他是我的弟弟对吗?”
阿寇愣住了,忍住了想落下的泪,“对,从今以后,他就是你的弟弟了。”
“元宝会像爹娘爱我一样爱他的。”她用擦干净的手,握住了面前孩子的手。有些东西,比如命运,已悄然而至。
赵岩和寨主达成了共识,孩子由前者家供养,后者会在有能力的前提下帮衬,“一切都好说,但这娃子没名没姓的也不行,得取个正经的不是。”
“确实,叫什么好呢。”
“元宝知道,”女孩迫不及待的跳了出来,“阿钱。”
众人不解,李菲儿却是大笑不止,“你是不是因为自己是元宝就叫他阿钱啊。”
赵元宝被戳破了小心思,有些羞怒,“你知道的太多了!”
赵洛闹热看的痛快,“要我说确实不错,谁能不喜欢钱啊。”
“也是,取名就该取个有意义的。”阿寇说道。
“可行,”,赵岩无条件支持,“不愧是俺家娘子和丫头。”
赵子游说,“既然如此,那就以钱为姓,怎么好听怎么来吧。”
阿寇拍下了案板,“钱可卿,就叫钱可卿,”她说,“可爱如卿。”
就该被人捧在手心里才对。
人应该怎样的去过完一生?平淡无奇亦或是惊天动地再亦者籍籍无名?
钱可卿都不想选择,他只想永远生活在云华寨里,和他的家人们一起,就够了。
可是姐姐对他说:“不要被约束住,被这里,被我们。”
赵元宝躺在床上,脸色煞白,已是病入膏肓,弥留之际。
钱可卿跪在她的身边,拉起她的手,覆在自己的脸上,“阿姐,我哪里也不去,就在这陪着你,陪着阿爹阿娘。”
屋外,门前插着的狭长的丧幡白布无风而动,挡住了供桌上的两方牌位。
悸动的哭声被人死死压住,哽在喉咙里,咽不得,吞不去。
“阿弟,往前走吧,”赵元宝气息微弱,“不论怎样,都要活下去啊。”
她轻动,凭着最后的力气,揩去了那滴落到指尖的泪。
真的长大了,她想,爹娘你们看,我们家阿卿,真的长大了。
就是有点可惜,我还想多抱他一会儿呢。
乌云飘过。
“你真的想好了吗?”李菲儿手里牵着个女孩,扎了两个小辫子,胆怯的望着比她高上许多的男人。
钱可卿没有多余的包裹,只有个钱袋子瘪瘪的,被他抡在手里。
“想好了,姐姐最后不也说了,让我出去走走。”
他对着女孩笑了笑,“阿宝,等钱叔回来再给你糖吃。”
这是阿宝第一次见到这个男人,英俊潇洒,风流倜傥。她嚼着他给的糖,勉为其难的想,那我就等他回来吧。
但直到寨子搬迁,亲人故去,她已到了要享天伦之乐的年纪时,也没能等到那个说会给她带糖吃的人。
那天是阿宝第一次见他,也是最后一次。
钱可卿踏过青山,走南闯北,历尽沧桑,阅尽千帆。
他在有一天停了下来,那是个暴雨如注的天气。
在街上,大雨里,钱可卿扶起了一个人,从此,他只为对方而停留。
于是,钱可卿结识了更多挚生好友,他们推杯换盏,共述衷肠,幸甚至哉。
他想,老天还是眷顾我的。
如果,没有那场变故的话。
“是你。”钱可卿被伏在泥地里,披头散发,浑身血迹。目光却如钉子般,直捣坐在椅轿里的人。
林启不动如山。
身披铁甲的护卫替他开了口,“钱可卿,你私自窝藏朝廷罪犯,并且死到临头还不知悔改,现将你缉拿逮捕,若你仍负隅顽抗,不肯说出路琼瑶他们的下落,就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利剑出鞘,寒光四射。
钱可卿充耳不闻,他眼眶里泣出了血,是副恨极了的模样,“林子承,真的是你。”
“枉我这么信任你,你就这样回报的我!”
他用力抬起的身体,都被用更大的力按了回去,一次又一次。
“杀。”
林启全程只说了一个字,无悲无喜。
“我这辈子做过最错的事,就是遇见了你!”钱可卿却是仰天笑了起来。
削铁如泥的大刀在半空中斩下,头颅滚出老远,最后被截停在了一个人的脚边。
雷声打下。
钱可卿猛然醒来,他似乎做了一个很长的梦,长的像人的一生。
神绪久不能回。
待到门被小二敲响,这才想起今天还需继续赶路,他扮好装束,走了出去。
熙熙攘攘间,一个熟悉的声音传了过来。钱可卿回头去看。
蝴蝶煽动翅膀,飓风已经袭来。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