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自在飞花轻似梦

奚稹爬上了最高的山坡,眼前云雾缭绕,东方日出破晓,他听到了来自晨曦的第一声啼叫,在空中划出了一道动听且孤独的弧线。

人到底在因为些什么而活着?奚稹面对着如此震撼的奇观,把问题抛向了自己。

悠悠山谷里,从雪行山上流下来的清澈溪水,在炎炎夏日里,总能给燥热的人们带来清凉的慰藉。小户人家里升起了袅袅炊烟,风推着它们飘向了不知名的远方。在田间弯腰作耕的男人抬头望,白云晃晃荡荡,驶在无边的天际上方。雨后的田埂上,阿伯草帽戴在头上,牵着哞哞叫唤的老黄牛,缓缓向前走去。

破旧的兜袋背在身上,打闹的少年们你追我逐,手拉手跳过娟娟细水,等再行过一条泥泞小路,就到了今天要去的地方——那是一座破败的寺庙。

里面没有会讲故事的老和尚,野芝麻长的出奇的高,眼看即将要坍塌的砖墙再也束缚不了它了。燕子窝立在檐角下,上面的蜘蛛网结了一圈又一圈。脱落的壁画看不清楚原貌,隐约瞧见佛祖闭着眼,盘腿坐着,双手交叉,掌心向上。大众神仙围在一旁,唯一看清面容的观音菩萨手中的玉净瓶里的柳枝,早已经化作灰尘落下。

岁月的痕迹经久不灭,蚕食着世间存在的一切事物。

拿出备好的破碗片,把最利的那一边对向厚重的黄土地,吭哧吭哧的,在几人的合力下,一个小坑就这样出现在了所有人的面前。

“在这里种下心愿,来年就可以实现了吗?”

邻居家的蒋小花问道。

“当然,这可是我爹告诉过我的,准没有错。”头对头的奚稹卖着最大的力,把挑出来的石块捡起扔到了墙外。

姜实聪不以为意,“你爹不会是诓你的吧。”他虽然这样说着,手里的动作却是一点不含糊。

“才不会,我爹是半仙,能掐会算的,前几天他才救活了一个快要断气的人呢。”奚稹神气的反驳道。

蒋小花拿出一片极其端正的叶子,上面刻着秀丽的字体,“这我娘跟我谈起过。”她小心翼翼地捧着,“用我娘缝衣服的针写的,整整写了三天呢!”

奚稹伸长脖子去瞧,倍感稀奇:“我找给你的叶子还有这等功能呢!”

“我给你看我的!”他说着,掏出了一件被圆润的大洞破坏了的白上衣,“都怪那可恶的老鼠,咬坏了我最爱穿的衣裳,不过我在上面写了愿望,它来年肯定会变得和新的一样。”

“脑袋被兰婆家的羊踢了才会有这样的想法。”

奚稹冲姜实聪咧嘴,“你少管我。”

“阿实,你又带了什么来?”蒋小花问。

“是二叔的空药瓶子,我希望他可以快点好起来,像从前一样带我到处玩耍。”

奚稹差点没有憋住哭腔,他偷听阿爹说过,姜二叔的病是个不治之症。他问三婆什么是不治之症,三婆回答他说:“是个会让人变成星星的病。”

奚稹想:那我知道了,这又是一个人会消失不见了的病,就像当年的娘亲,我找她到现在,也没有找到。

他深呼吸一口气,拍了拍姜实聪的肩膀,“会的,你一定可以找到他的。”

空无一物的洞里被沉甸甸的殷切填满,散土洒在上面,一块小木牌歪歪斜斜,上面用三种不同的字体构成了一句话——请小心脚下,此处是“爱的源头”埋藏基地。最下方的笑脸画的抽象,再加上旁边的蝴蝶结,倒让它的滑稽更胜一筹了。

“我忘记问小花了,你在那片叶子上写了什么呀?”

“这是个秘密,保质期为一年,等我们再回来的时候,我就告诉你们。”

“不会都是骂我们的吧?”

姜实聪推搡了奚稹一把,“哪来的我们,要是真的,也只会是你一个人好不好。”

奚稹看向蒋小花,“真的假的?”

蒋小花蹦跳几步,俏皮一笑,“你们猜。”

归途的路上,晚霞烧红了半边天,倾倒的墨水把其余的半边染遍,彼此互相交汇在一起就编织成了今晚梦里的无边遐想。

油灯的火光微弱,忽明忽暗,奚明对躺在他身边的儿子摇着蒲扇,轻声唱起了传了一代又一代的民谣,“群山环绕,山泉汇江,安寨木村,好人儿在这……不要在外游荡,回来家乡……”

奚稹翻了个身,往他爹怀里蹭了蹭,睡得香甜。

扇柄悬在头上,停了好一会儿,终是没有敲在不自知人的脑门上。

死小子。

奚明起了个早,坐上了隔壁家三婆的牛车,去赶了一趟集市。

等他回来时,奚稹刚刚起床。

“快点洗漱去,之后过来吃饭。”

奚稹打着瞌睡虫,睡眼惺忪的走去井边提水。

他坐在饭桌上,看着自家亲爹端了满满一碗饭菜敲响了另一个房间。门开了个小缝,正好可以出来一条胳膊,进去一只装满饭菜的碗。

“爹,他还是不愿意出来吃饭呐?”

“不该问的不要问,我给你买了串糖葫芦,饭后过一个时辰再吃。”

奚稹想八卦的心思瞬间被转移了。

奚明出门去了,走之前再三嘱咐他要小心看管家门,不要瞎跑出去,让人好一顿找。奚稹蹲在门槛边上点头,他嚼着糖葫芦,糖浆受不住炎热,有些化在了手上,却又被他尽数舔了去。

奚明眉头皱成川字,摇头不忍再看。

这是亲生的,他默念,打死就没有了,没有了……

“安生等我回来。”说完头也不回的走远了。

奚稹把棍棒衔在嘴角,牙齿摩擦过去,上下左右的动来动去。他无聊的发慌,在原地徘徊,脑袋里正在运行风暴,就非得要想出来个点子不可。

他走的静悄悄的,活像个偷东西的贼。诡异至极的表情搭配上超绝偷感的动作,只能说得亏奚明走的早,也幸好没有要半路回来的打算。

他扒拉着门框起身,一个没站稳往前扑去——房门居然是开着的!

奚稹脸朝下与地面来了个亲密接触,摔了个狗吃屎。他怎么觉得自己的高挺鼻梁好像断了呢……

或许与大地贴脸的好处就是,他听到了比以往更加清楚的声音。有一阵脚步声传来。步伐稳健、铿锵且有力,不说来人别的,但一定是个很健康的人。

爹!我们被吃霸王餐了!

噌的一下,奚稹站了起来。

纱幔后的影子若隐若现,由远及近。奚稹有一瞬间竟然忘记了呼吸。首先映入他眼帘的是那骨节分明的修长双手,朱砂手串绑在细致手腕处,单薄的肩膀撑不住宽大的内衬,一抬手,就露出了一半外肩。目光转移,俊朗的五官显现出来,炯炯有神的双眼里装着万千星辰,略微上挑的嘴唇虽无色却形状饱满,乌黑亮丽的发又似瀑布,倾泻而下,直接从万丈悬崖落进了奚稹的心里。

他向后退去,跌倒在地。

爹,咱以后还是多做点饭吧。

奚稹发现来人正在一步一步向他逼近,神色慌张的手脚并用后退了好几步,直到发现后面是个死角,再无可退空间。

“你到底想干什么啊!”

路情听他这样说,疑惑发愣住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不应该我来问你吗?”也算是见识到倒打一耙的人了,“你突然进来,是想干些什么?”

路情的讲话的速度不快,咬字语调也很有感情,沙哑的音色为他增添了一份性感。

奚稹已经没有思考的能力了,“你可有婚配?”开始胡言乱语起来了,“如果没有,你觉得我怎么样?”

路情:“……”

他真的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吗?

往下俯视的人叹息了一声,向上仰望者身体一颤,他听这人说道:“我知道你是谁,奚大夫的儿子,说吧,进来干什么?”

“奚大夫没有告诉过你,我不会出去,你们不能进来吗?”

奚稹摇头。

“快走吧,不要再进来了,还有切记不要对任何人提起我。”

奚稹糊里糊涂的被扔了出来,他听到关门落锁的声音,咬着下嘴唇转过了身去。所有的光景连同着人都窥探不到了。他看着那门之间的缝隙,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觉得那缝比往常都要严实、坚不可破。

怎么最初没有发现呢?

奚稹再次回到门槛处,他坐了下来,思绪上涌。

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周遭四小国家战乱,本来祁国是不用担心的,但是由于拉锯的时间过长,有长达五年之久,要说影响不大,才是谎话。

新上任的国君宅心仁厚,不愿让边疆百姓陷入战争的恐慌之中,他便决定派遣四大将军带兵护好国土,守好黎明百姓,不得有一丝一毫的失误。

而由于安寨木村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就被选为了搭建临时主城和后备医疗的地方。经过反复的商谈决议,终于在半年前,五国之间签订和平友好条约,至此长达六年三个月的战争结束了。

所有的结局都在指向那个美好的词语,否极泰来。但意外发生了,没有人能想到,军队中居然出现了叛徒,还是在全国民众欢聚一堂的时候。根据小道消息说,刺客手中的毒箭已经发射了出去,当时离国君的距离不足百米,没有人能反应过来,除了那个人——路情。

路城主唯一的儿子,当今上皇最看重的人才,满朝文武无不钦佩于他,四城里无不有着他的传说。譬如安寨木村,如此之偏远,亦有他的赫赫功绩。

他理所当然的为国君挡下了这一箭,正中肩膀。尽管这样,那箭依然没有停下,它直朝着正前方而去,那处站着的正是奚稹。

残影掠过,一阵寂静之后是爆发式的动乱,还是朱将军出马才真正镇压下来。

奚稹什么都没来得及看清,手中的糕点在骚乱中被人挤掉了,不知是谁踩上了一脚,露了馅,是他最爱的红豆的。

他发觉手上有点凉意,低头看去,那血红的太过无常。

“是中毒了,有解,但不能包百分百。”

“爹,是他救了我。”

“那爹也把他救回来,一报还一报!”

“但上皇那边怎么办?”奚稹担忧的心没有放下。

“不用担心,”奚明拍死了一只帐上的无名虫,他把它弹出了窗户外,“朱将军和路城主会帮着我们的。”

奚稹看着全身裹满绷接的路情,像再看什么新奇的玩意,一盯就是一天。

奚明先忍不住了,“你再靠近他让我分心,小心我一个手抖给他切死。”他踢儿子屁股,“给老子有多远滚多远,没心眼的玩意。”

奚稹知道,他爹这是真的生气了。

他灰溜溜的摸了摸鼻子,搓着大腿根,溜达达的找自己的狐朋狗友去了。

“我怎么不能去看他了?”奚稹不依不饶,明明都已经痊愈了,绷接都拆了,为什么不能出来啊。

“你得尊重人家意愿不是,不要无理取闹了,他要知道了,只会对你印象更差。”

奚稹扭扭捏捏的,也不知道在不好意思什么,“我还没见过他长什么模样呢……”

“操蛋玩意,”奚明忍无可忍,踹了他一个局促,“小心被卖了都不知道。”

蚂蚁闻着香甜,不远万里的爬了过来,最后聚集在了奚稹脚边,那处有一块化了的糖浆。它们成群结队的来,背起比自身都重的食物,又毫无怨言的归巢去了。

奚稹抱着双腿,把头埋在了臂弯里,摇来摇去。

真是小孩子习性发作了。他幼稚的把对方的名字在心里反复咀嚼,无声的吐出来又猛地咽下,一次又一次。

他不要脸的,把自己的名字也拿了出来,与之放在一排——奚稹、路情。

我们是如此之契合,名字都如此的相配,简直就是天生一对。

不禁又想入非非起来,如果能再知道他的字就更好了。

定当也是最惊艳的那一个。

奚稹像偷腥成功了的猫,笑的狡黠又亮堂。如吃饱喝足后,打了个哈欠,像才刚知道般收起了爪子,翻出了柔软的肚皮,任人抚摸。

他高举着白手套卖萌,发出了真挚的邀请:我现在心情很好,不会挠人,你们快来摸我吧。

奚明说好,一巴掌过去,不收力道。果不其然,炸毛了。

“你干嘛呀,回来也不出个声,吓死个人了。”

“我喊你了,你没听到。”他从奚稹身边跨过去,“还有,你刚才笑得真的很贱。”

奚稹揉脸,不至于……吧?

“爹,”他一步一跟随,“你干啥去了。”

奚明忙着往锅里添水,没时间搭理他。可奚稹最能磨人,“爹,今天吃什么?我不想吃角豆了。”

“那吃地豆。”

奚稹又说:“爹,我想吃红豆糕。”

点燃灶台,奚明往里面投了一捆木柴,他听奚稹说完,答道:“明天去早集给你买。”

“爹,我还想……”开口的话还没有说完,奚明就先打断了,“吞吞吐吐,左言他顾的,要说就说重点,不然就出去,不要在这碍我事。”

奚稹嘿嘿一笑,上前去给奚明捶着肩膀,“爹,”他说,“我给你说个事,你不要生我气。”

奚明有些心梗,“你惹我生气的事还少吗?”

“你说吧,我倒要看看你这次又闯的什么祸。”

奚稹清了清嗓子,抿嘴说道:“我看见路情了……”

“他出来了?”

“不是,”站在身后的人说,“是我自己进去的。”

“我想也是。”

奚稹看他爹的脸色如常,“你不怪我吗?”

奚明无奈的笑了,“我为什么要去怪你,毕竟是我没有明令告诉过你不许靠进。说来其实是我的错。”

“更何况,也轮不到我来怪你,你也不用在我面前这样小心翼翼。”

“哎呦喂,你是我亲爹。”奚稹激动的抱住他的脖子,来了个下腰。

“立刻马上给我滚出去!”

[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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