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么多行李自然要加钱。”
“船家,后日可有空船?”
“还有去钱塘的没有?”
徽州城,深渡码头人头攒动,喧闹非常,船家在岸边揽客,登船处挤满了人。
“小哥,去哪啊?”
船夫站在船边向一年轻男子招呼。
那人穿着丝绸衣履,外衫上绣的一朵未开的莲花更是栩栩如生,船夫一眼看出这人定不是普通人物,恐怕是一单大生意。
“临安,可走?”
那人没什么情绪,倒也爽快。
船夫忙不迭应下,侧身让出上船的位置来。
“公子请。”
那人矫健地绕过挤在登船处的人群,稳稳当当地踏上船,船身几乎没有动摇,细小的涟漪也转瞬散去。
船夫用力撑了一下船桨,船晃了晃便向前去了。
船稳稳当当地在新安江上行进,船夫忍不住搭话。
“这位公子看着面生啊,不是徽州本地人士吧?”
“徽州城里少说万户,船家是每一人都认得?”
这人大剌剌地躺在乌篷下,伸出脑袋抬头望天,并不看着船夫。
“那哪能啊,只不过像您这般的富贵人士,城中也没几户了。”船夫咧起嘴笑了笑。
“富贵?”男子略带戏谑地开口,“船家这般好眼力,可否看出我这身衣裳是抢来的?”
“哈哈,公子真爱开玩笑,抢来的哪能如此合身。”
那人沉默着,似在闭目养神,又好像睡着了。
船夫未得到回应,虽是不信的,但却也有些犯怵,索性不再说了。
新安江水如翠色,倒映的树影同江水融为一色,小船破开的涟漪悠悠地散去。
“公子,公……”
“醒着呢。”
“哦…哦,公子,前头就是临安府界了,公子是要去往临安何处啊?”
船家急着揽客,倒是忘了问去处。
“钱塘。”
“好嘞。”船桨又卖力地推开碧波。
临安府钱塘县,富庶之地,商贾云集。
又过半晌,船夫瞥见那人微微抬眸,倚着船边坐起,不知望着江边何处。
“船家,靠岸停船。”
“啊?公子,离钱塘还……”
“停船。”
那人说着便扔过一袋东西,船夫打开一看,一袋银钱。
“好嘞好嘞,公子您坐稳了。”船夫大喜过望,卖力地朝岸边靠去。
江岸村的码头一艘船也没有,连帮忙系船的人也不见踪影,船夫骂骂咧咧地忙活了好一阵,才堪堪将船停稳,转头一看,那人早已不知何时下了船,大步朝村里走去。
今日是极好的天气,自新安江直下富春,江水一碧,青山浮于白云间,待到艳阳高照,山间云雾散去,小舟正巧撞进竹山。
水道虽略窄却正是在竹叶影里穿梭,过了临安界,入富春水道,江面愈发开阔,往来江上的船只密集有序。
若是哪位文人墨客、达官显贵见了此情景,多半赞叹,只是赵珂此去钱塘为的不是什么喜事、乐事,也无心欣赏这一路好景。
富春江水碧,赵珂望着江水发呆。
今日他乘的小船与家中的彩舫确是不可相比,但他此时正是与父亲大吵一架,离家出走中,身上几无盘缠,也无法调动家中钱财物资,自己的亲信更是全被父亲支去了本家,美其名曰帮本家寻找失踪的小少爷,可家中弟子、门客众多,哪用得上自家少爷的几个“无能”亲信。
赵珂甚是不爽,他平日与父亲五天一小吵,十天一大吵,离家出走亦不在少数,但从前父亲总暗地里让亲信支援自己,抑或是让朋友挚交多多照拂,可这次他离家已半月余,未得到半分关照,乃至到自家产业时也毫无优待,赵珂二十多年第一次感受到了“丧家犬”的窝囊。
“这次去钱塘,我定要赵方同那小子瞧瞧小爷的厉害。”
赵珂狠狠咬下干巴的烧饼,牙齿用力咀嚼着,仿佛咬的是赵方同的皮肉。
赵方同与赵柯同属赵家分家,一个是平江府赵家,一个是徽州赵家,赵方同作为平江赵家家主的首徒,此时应正在钱塘给本家帮忙。
这次和父亲吵架,赵珂把罪责全怪给了同族的赵方同,怪他向父亲告状。
这船夫总不时望向赵珂,让他更为不爽,每每船夫望过来,赵珂就假寐,省得回应对方打量的目光。
刚上船时同船夫说话间,赵珂认定这船夫不认识自己,索性胡诌一通,本以为此后便不用同船夫有何接触,结果这人偏要看个不停。
“莫不是想要打劫我?”
赵珂越想越不爽,忽的眉心一皱。
船转了个弯,晴空虽仍湛蓝无云,但不知怎的透出一丝怪异感,风里吹来一些锈气,隐约有些微妙的气息。
“停船。”
赵珂以极快的速度伸手掏了船夫钱袋,他们这种行船的人家,带的盘缠一般不少。
赵珂将麻布袋中的银钱换到自己的水蓝丝绸钱袋里,又将之前顺的船尾放的麻饼塞进麻布袋中,挂回船夫腰间,把自己的银袋扔给船夫。
“哼,让你惹小爷不快,就让我白乘一遭吧。”
想罢便在船夫不可自抑的笑容里悠悠下船。
江边小村不过几十户,且户户晒网,怎的码头无渔船。
纵使全随船队开出,那码头系船的人,村中的老幼,哪怕是鸡鸭犬豕,怎会一个活物都不见。
赵珂在村中转了两圈,炉膛里的火刚烧尽,小屋的药香仍未散去,兑银铺子的银钱在库房码的齐齐整整,赵珂重新拴上库房门,退了出来。
“银钱虽是不多,但若是着急逃亡也不应丝毫不取。”
赵珂翻看着桌面的账本,今日最新的一笔来自一个名叫江连的人,将二十串铜板换为铸银,刚才他在库房已看到了那二十串铜板放在贴有“江家”名签的抽屉里。
“若是杀人越货更应该将兑银铺子的钱劫走。”
赵珂想不明白,可是他知道这村里一定出了问题。
他八岁随父亲的挚友修道,算得上青年一代的俊秀。
师傅曾说,“修道之人不以目视,不以耳听”,方才于江上他已然感觉到了不祥之气,似有浓重黑气从岸边小村溢出,可靠近岸边,方才的一切似乎又成了幻觉。
这个小村除了过于安静无人外,似乎毫无问题,赵柯寻遍全村也未发现有妖异,开了通天眼一看,也是一派祥和,甚至可以说,此处是灵气充足的修道良处。
约莫走到村中心,赵珂停住,斜了眼身后。
“哪来的家伙,敢在小爷身后躲躲藏藏?”
赵珂竖双指紧贴,萤蓝的灵力凝于指尖,转瞬划出,掀翻矮屋后的草垛,一道人影闪出,还未等赵珂看清,那人便已闪至屋内。
师傅曾说,“小珂,你确是修道的灵秀之才,唯有一个大毛病。”
“我无意伤你,只是恰巧路过此处。”那人开口。
赵珂进屋,只见那人高坐在供奉的案台上,定睛一看,这小屋是一间神庙,泥塑风化模糊了,看不清供奉的是什么神祇。
“这小村怎的能吸引来你这样的高手?”
赵珂极其不快,刚才对招是自己先出手,最后却还是落了下风。
“你为何来的,我便是为何来的。”
“看看吧。”
说着,那个男人扔过来一块东西。
是一块腰牌,玄铁鎏金的材质,分量不小,赵珂稳稳接过,牌上以楷书刻一“赵”字。
原来还沾亲带故,赵珂心想。
赵家是修道大家,尘门四家——赵、周、叶、申屠。
周家已然日暮西山,衰落到依靠家族联姻来维持地位的程度。
叶家本是四家最弱,且常年不问世事,曾有人调侃叶家干脆加入仙门六道算了,只是,近年来出了一位天纵奇才,又有新任家主积极入世,被说书先生称道“大有可为”。
申屠家常年居于西南深山,弟子门客虽积极入世,但多半活动于西南,虽使西南安定无虞,不过于中原及北倒是影响较小。
赵家是最无愧“尘门四家”的世家,自于临安立足以来,弟子门客遍于南北,更是将弟子必须于世间行走写进家训。
西达山巅,东、南至海,北达长白,虽并非都为赵家势力范围,但影响甚大,赵家同意本家、分家、外门从商,各大产业遍及各处。
楷书赵字腰牌,意为赵家分家子弟,“分家”即为本家分支,二十四分家,多数立于本家成立百年之内,皆与本家有血脉相连,此后百年,虽有部分衰落失散抑或与本家分割,但现余的十六分家依然强盛。
而赵珂正是赵家分家最强盛的一支——“徽州赵家”的次子。
本家腰牌刻篆书“赵”字,分家腰牌皆相同,刻楷书“赵”字,以示各家一心,虽其意真假难辨,但面上做足。
“你是哪家的?”赵珂开口。
“徽州”
“……”赵珂这才抬头仔细打量这人。
这人身量极高,赵珂已然是修长挺拔的身量,这人虽坐在案台上,但赵珂估摸着人比自己还要高些。
暗红的长衣,黑色短鳞甲,黑色长靴绣暗红花纹。
“这是什么花纹?”赵珂嘀咕。
“海棠花。”
“……耳朵真灵”,赵珂瞥了他一眼,“哪有这样的海棠,哪是花瓣?”
“兄台,你一定要盯着人鞋看吗?”那人尴尬地挠挠头。
赵珂咳了一声,扭过头去。
“你也是路过发现这有问题才来的?”
“你看见那黑气了吗?我一进这村子那黑气就消失了,那种奇怪的感觉也消失了。”
“可是这村子也太奇怪了,码头的……”
赵珂连珠炮一般提问。
“等等。”那人打断他。
“有没有人说你性子太急?”
“……”赵珂语塞。
“刚才在门外,若你装作没发现我,待我走到屋旁的槐树下你再出手,我就很难跑掉了,再者说你若悄声出手,胜算也大……”
“闭嘴!你们都这么……”赵珂正要发作,又觉自己对着陌生人如此置气似乎不妥。
“都?还有谁这么说?”那人似乎毫不在意赵珂对自己发脾气。
“……我师傅。”
“小珂,你确是修道的灵秀之才,唯有一个大毛病,就是性子太急,得改。”师傅说着,拿竹棍在他头上轻敲一下,此后赵珂便下山了。
“哈哈,那说明我说的不差,你师傅的话你总要听的吧。”
“……”
那人从案台上跳下,确是比赵珂高了些。
赵珂仔细看他,是一张清秀俊朗的脸,还带着玩味的笑,看起来像个二世祖,但身姿挺拔,走路绰绰生风,头戴长银冠,插一支鹤簪,赵珂觉得这张脸甚是陌生。
“你是新来赵家的?”
赵珂自前年下山回家以来,不说认全,但家中人亦认了个**不离十,有这样显眼的人物,他怎么会不记得。
“……”那人沉默一瞬,“是,上月才来的。”
欻的一声,一把银光短刃划过这人的脸,随即一缕发丝落地,冰凉的刀身比着他的脖颈,另有未出鞘的长剑抵在他的腰间。
“你是什么人?”
赵珂沉静地开口,毫无波澜的眼神望着他,又将长剑向前推了推,将那人推得撞上案桌。
“这位小哥你怎的突然急眼呢?不知我哪句话冒犯了……”
未等他说完,赵珂抽过匕首,直接在他的脖颈上留下一大道伤口,鲜红的血流下,划入红衣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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