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眼的算命先生在徽州府衙的对门支了个小摊,桌上铺块白麻布,右边立面黑底黄字旗,书“知天知地”四字,左边立白底红字旗,写“知人知命”四字。
衙门的官差火急火燎地出来赶人,就见一锦衣男子径自在摊前的破木凳上落座。这人墨蓝的丝绸衬里缀着金丝绣线,外着玄色软甲,精细暗纹的鞋靴一尘不染,腰间挂一透蓝玉佩,下坠的流苏竟是金线捻成。这一身劲装一看便价值不菲,更别说腰间玉佩上细工雕刻的篆书“赵”字。这人这身打扮,加上腰间的玉佩,多半是赵家人,官差有些拿不准,退回了衙里,准备待着人离开后再行驱赶。
“算命的。”这人抬手指了指黑旗,“你可真是知天知地?”
“在下眼盲心不盲。”
“我娘说了,凡不敢正面回答问题的,皆是谎话。”他从腰间掏出一颗白玉珠,拉过算命先生的手,塞了进去。
“在下自然不会对公子说假话。”算命先生摩挲着白玉珠,喜笑颜开地塞进腰包里。
“公子想知道什么?”
“这徽州衙,这几日可有一劲装红衣男子出入?”
未等话说完,算命先生开口道,“公子,在下眼盲,可看不见什么红绿衣裳。”说罢又摩挲着自己的手指。
“……”
叮的清脆一声,又一枚白玉珠落在桌上的卦盘上,算命先生立刻伸手去拿,却被对面人的折扇狠敲一下。
“你不是看不见吗?”
“在下自小修习听声辩位,听声辩位。”算命先生谄媚地笑了笑,说着飞速将白玉珠揣进腰包。
“高挑劲瘦,戴一飞鹤银簪,系一黛色钱袋。”算命先生缓缓开口。
“是他!可恶,是我的钱袋!”少年咬牙切齿。
咚一声,算命先生将一黛色钱袋放在卦盘上。
“怎么回事……”少年一时失语,旋即顿悟般指着算命先生,“你们是一伙的!”
算命先生将桌上一应收入麻布袋中,“公子莫急,我也只是受人所托,至于那人是谁我确不知晓。”
又挥挥手示意那人站起,少年不解,站起来向一旁让了让,算命先生拿过他刚坐着的凳子,再将桌腿一叠,将桌椅捆在一起。
“你想跑!不准走,你给我……”
“公子,那些官差看我很久了。”说罢指了指对面,“他们是不敢把你怎样,可我要是再不走,恐怕这白玉珠是带不走了,您可怜可怜我这穷苦人吧。”
少年一愣,悻悻松开手。
“多谢公子。”说罢一溜烟跑走了。
“……”
“……”
“……这本家公子哥脑子真的没问题吗?”
“这都能被骗,还把人放了……”
隐没在不远处小巷中的几人正目睹了刚才的一幕。
“人家是大少爷,蠢……纯真点也正常。”
“好了,我们领命是来保护他的,其他一概不管。”其中一素衣男子开口。
“师兄,真的不用帮他把白玉珠追回来吗?那玩意儿可是珍品。”一旁的矮个少年朝他问。
“……”被唤作师兄的素衣男人沉默一瞬,将一钱袋递给一旁的少女,“萧潇,去找到那算命先生,把这袋银钱给他,把白玉珠换回来,莫要动武。”
“是,师兄。”少女接过钱袋,一瞬闪走。
此时江边小村依旧无声,只有鲜红的血顺着衣襟滴落,在海棠花蕊上晕开。
“呵……呵呵,这位小哥未免太心急。”红衣男子捂住脖颈,看着面前已长剑出鞘的男人。
“心急的是你。”赵珂缓缓开口,“未弄清徽州赵家上月为门主夫人祭月,无新人进门,就忙不迭冒充是为一错,未调查清楚自己在与谁扯谎就胡编乱造又为一错。”尖锐的剑尖虚浮着抵在那人腰间,丝帛未触即裂。
红衣男子沉默半晌。
“哈哈,看来是我运气不好,正撞刀口上。”虽是戏谑口气,却是眼底闪过寒芒。
“我劝你别轻举妄动,你的伤可没法和我硬碰硬。”赵珂又近一步。
“你真觉得这轻飘飘的心软一刀,能重伤我?”那人毫不在意地戳了戳尚未结痂的伤口。
“我说的不是这个伤。”
“……”红衣男人沉默地望着赵珂。
“我承认你的实力在我之上,但你方才分明在躲我。”
那人仍捂着伤口,不动也不说话。
“你早嫌我碍事,却一不出声,二不动手,甚至想等我自行离开,看你这骗人的本事,可不像是什么有礼之士。”赵珂浅笑。
“哈哈。”那人干笑两声,“我自诩还是很有礼貌的。”
“你不过是觉得现在唯有等我自行离开才是最上策,因为你不敢保证现在的自己不会被我反击落败。”
那人微微颔首,“小哥,你的脑子倒是比我想的灵光得多。”
“我没觉得自己被夸了。”赵柯冷哼一声。
“哈哈。”
“……说吧,你是谁,腰牌从哪来的?”
只见那人抬手,指了指赵珂莲花纹绣的腰带。
赵珂猛地低头,只见腰上的鎏金腰牌变成了一块系着麻绳的石头。
“什……你偷的我的腰牌!”
“哎,莫生气吗小哥,你刚才对那船夫不也是这伎俩。”
“……”赵珂一时失语。
自己好歹修炼多年,竟就这样被人偷走贴身之物还毫无察觉,赵珂愈发在意起这人的实力。
“你叫什么?”那人漫不经心地问,似乎现在被剑指着的不是自己。
“这时候倒是想起来问了?”赵珂提一提剑。
“哎,死前总要让我知道死于何人之手吧?”说罢便抹了一把脖颈上的血,浅笑着开口。
眼见着那伤口在那人手抚过之后快速愈合,乃至跳过了结痂的环节,皮肉径自恢复如初。
赵珂一惊,迅速向后一跳,与那人保持距离,他知道,自己的剑恐怕无法对眼前这人造成实质性伤害,便飞速掏出一张黄色符纸,上面着朱笔字迹,蜿蜒交错,一时难以辨认真切。
“哟,小哥似是有些本事。”那人漫不经心向赵珂走进一步,赵珂立即警觉起来。
“据说再深的伤口,凡未一刀毙命的,都会在一个时辰内愈合,纵使皮肉被割下也可长回。”
赵珂想起在山上时,师兄说的话。
“你是申屠家的?”赵珂反复打量他。
据传申屠家每百年有概率出现返祖的子孙,对于这类人江湖传说有如恒河沙数,有传他们长生不老的,有说他们重伤即愈的,亦有说他们智多近妖或是力拔山河的,总之都是些听起来就没谱的形容。赵珂素来是不信这些的,若真有此号人物,申屠家又怎会百年困于西南一隅。
只是眼前的情况赵珂实在无法用已有的认知解释,最终他还是问出了自己听了都觉得可笑的问题。
“哈哈哈哈哈哈。”红衣男人放肆地笑着,赵珂顿觉窘迫。
“你不会真的相信那种哄小孩的传说故事吧?”对面带着戏谑的语调让赵珂尤为不爽,却又不知如何反击。
“别担心,我可不是那种传说中的怪物,愈合能力比较好的普通人罢了。”说着点了点自己伤口的位置,虽然现在那里已了无痕迹。
“……”赵珂觉得对方把自己当傻子。
“愈合力,比较好。”赵珂特意在“比较”两个字上重读。
这已经完全不是比较好的程度了,简直好的离谱,好到可称妖异。
赵珂正欲说些什么,却顿感异样,对面那人也收敛了神情。
两人站的地方正是这小神庙的厅中,正对大门,朝外看去可以望见不远处的竹林,一直蔓延到小山上。
刚才门外起了不小的风,门前梧桐树叶簌簌作响,槐花开得正盛,风一吹落了不少盖在草垛上。
赵珂感觉到有什么发生着变化,抑或是说,即将发生变化。
一只手搭上赵珂的肩膀,赵珂下意识闪身,却被紧紧扣住肩头。
“别动。”那红衣男人一只手抓住赵珂的肩膀,一只手握着什么,只露出一截红色的线来。
赵珂不信任这男人,但他并未再闪开,他已经强烈地感受到了变化。
小神庙的木门木桌极速老化着,刚才能承受一个成年男人体重的木桌,一转眼变得摇摇欲坠,简直下一瞬就要变为齑粉,门前的梧桐叶从青绿变为枯黄,又反复在黄绿间变化,槐花开了落又开。
可站在厅中的两人,却是毫无变化。赵珂看见自己衣袍上蹭上的黄泥,在掉落的一瞬便消散了。
忽的,门外的风停了,而刚才急速变化、反复着的一切,瞬而静止了。
木门摇摇欲坠着,梧桐留了一树黄叶,槐树还未长出花。
两人仍在厅中静站着,赵珂没动作,那人也没说话。就如此僵持了一刻钟,那人终于松开了手。
“结束了,暂时。”那人开口,没什么情绪。
“什么情况?你早知道?”
“猜出来的。”那人摆摆手,在赵珂开始连珠炮前打断了他。
“什么缘由?”赵珂努力压制着自己那喷薄而出的好奇心。
“我叫王明哲。”那个男人冷不丁地报上了自己的名字。
“……”赵珂一时语塞。
“谁问你了?!”
赵珂有些抓耳挠腮,他向来压不住好奇心。
“我叫赵珂。”他也报上名来,不知是被这莫名的氛围影响,还是自小学习的礼仪作祟。
“是时间,这里的时间被人影响了。”王明哲开口,说着又把什么收进了荷包了,似乎是刚才的红绳。
“影响?说的这么委婉?”赵珂开口,“有人施术改变了这里的时间流速,对吗?”
“对。”王明哲感受到赵珂盯着自己荷包的视线,微微侧身。
“不论是死物还是活物,都会受到影响?”赵珂走近一步,又问。
“对。”
“那我俩为何还是如此?”说罢张开手展示着自己毫无变化的身体和衣物。
若按照刚刚时间流动的速度来看,二人现在不可能没有变化,就如门前的草木。赵珂知道,多半是刚才王明哲搭上自己的肩膀,自己才逃过一劫,而那露出来的红线,定有作用,王明哲遮遮掩掩的动作更验证了赵珂的猜想。
“是我救了你,当然了,也不必太过感激。”王明哲装模作样地摆摆手,似笑非笑的。
赵珂一时语塞,没想到得到了这样直接又遮掩的回答,但他不肯罢休。
“那个,是什么?”赵珂指了指王明哲腰间朱色绸面银丝刺绣的荷包。
“荷包。”
“……”赵珂觉得对方把他当作傻子。
“我是问你,刚才装进荷包里的红线是什么。”锲而不舍算是赵珂的优点。
“是我的秘密武器,概不外传。”说罢他将荷包收进衣襟内袋中。
赵珂一看他那笑盈盈的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
“明哲保身,这名字不适合你。”赵珂说着便抬腿迈出了小神庙的门槛,“下次编个像样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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