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沼记得江杨向他描述的第一次见王大哥的样子。
“哥哥把王大哥从飘来的船上拉出来的时候,他浑身是血,长发裹着臭泥全盘在身上,和皮肉粘在一起,浑身都是伤口,腿上刀伤见骨,当时大家都以为他没气了。”江杨皱起眉头。
“不过哥哥执意救人,幸好,虽落下了腿疾,但所幸命保住了。”说着松了口气。
小沼听很多人说起过去的王丛,沉默的,狠戾的,难以接近的,总是诸如此类的形容,江岸村里除了江连没人敢跟他搭话,甚至江连也曾被他伤过。
但不知从何时,王丛成了江岸村最受信任的人,孔武有力又热心肠,擅长处理鸡毛蒜皮的小矛盾,擅长打鱼和放阀,对谁都乐呵呵的,虽谈不上老好人,但也确实是江岸村公认的好人了。
二元哥还说王丛以后能当江岸村的村长,王丛只大大咧咧地说自己是“外人”,大家哄闹着让他找个江岸村的女孩入赘过来,还真有人报出了一些尚未出阁女孩的名字。
王丛连连摆手。
“可不能让我这瘸子耽误了人家”。
一拳打在报人名的那人背上,“你小子还敢在背后编排姑娘,小心我让村长把你的腿打成我这样”。
大家哄笑起来,后来……后来如何了?
小沼猛的睁开眼,腥臭黏腻的味道直冲进鼻腔,他猛地吐了出来。
他分不清哪里是地,哪里是天,自己是躺着还是坐着,四处都黑漆漆的,好像在转来转去,就像那日和王大哥在寻洋街看的杂耍艺人,在球里滚来滚去。
静了一会儿,他感觉缓过来些,但仍是黑漆漆一片。
“杨儿姐姐。”
“连哥。”
“王大哥。”
小沼趴在地上,四处摸索。
“你们在吗?”
突然,摸到一只手,他的心开始狂跳,慢慢向上摸去,摸到了胳膊,接着是肩膀、脑袋。
“幸好幸好。”小沼松了口气,还有气息。
他不想再如乱葬岗时那般,摸到残肢断臂了。
他摇了摇地上躺着的人。
“嗯?”那人动了一下。
“醒醒!”
小沼摸着他的脸。
“啊?!”
那人猛地开始尖叫,小沼一把捂住他的嘴。
“我是小沼,你是?”
那人听见小沼说话,安静下来,小沼松开手。
“小沼,是你吗?”说着他坐起来,拉住小沼的胳膊。
“小墨哥,是你吗?”
“是我!我们这是在哪?”
小墨死死攥住他的胳膊,小沼四处望了望,依然看不清。
“我也不知道。”
小沼感觉现在的处境非常奇怪,先不论他为何躺在这里,这里的黑实在怪异,不像是黑夜的黑,按理说眼睛适应一段时间至少可以看见夜里的轮廓,可在这里,什么也看不见,像一种纯粹的黑,夹杂着腥臭味。
但他不想让小墨再受到惊吓,便没再说什么。
“小沼,大家在这吗?”
小沼知道他问的是村里的其他人。
“不知道,我们四处找找吧。”
“在这找?什么也看不见啊。”他拉住准备起身的小沼。
小沼本想两人在地上摸索着找人,但小墨吓得不轻。
“小墨哥,你拉着我的衣服,跟紧我,我在地上找找。”
“好……好,拉住了。”小墨捡起地上的衣摆。
“那我开始了。”小沼趴下,在地上摸索着前进。
“这里有人。”小沼的声音传来,但似乎比刚才远了一些。
小墨觉得怪怪的,他方才没感觉到小沼的动作,于是便拉了一下手里攥着的衣摆。
“小沼。”
“小墨哥,我在这。”
声音从左侧传来,小墨顿感不妙。
“小…小沼,你抓一下我的手。”
没有反应。
“啊啊啊!”
小墨惊叫起来,突然一只手捂住他的嘴。
“安静。”
是小沼。
“你去哪了?!”
“小墨哥,你抓错了。”
小沼说着捡起地上的布片,另一头被小墨攥着。
“吓死我了。”小墨摸着小沼的腿抓住衣摆。
“抱歉,方才我只注意着地上,没注意到你没跟上。”
“什么啊,是我的错才是。”小墨摸了摸小沼的头。
“我刚实在是吓了一跳,才随地乱抓。”
小沼感觉小墨哥好像又变回了平时的样子,轻笑了一声。
“你小子该不是在笑话我?”小墨一把揽过小沼。
“没有没有。”小沼挠挠头。
“啊,还有。”小沼突然想起什么。
“怎么了?”
“小墨哥,我们还不清楚这里的情况,大喊大叫的话怕会招来野兽什么的。”
小墨有些不好意思,毕竟自己刚才被吓得乱叫。
“好好好,我尽量安静。”
“嗯。”小沼抓起他的手,“这样应该就不会丢了。”
“什么?我是小孩吗?”小墨肘了肘他。
“哈哈,不是不是。”
为了避免摸到不该摸的,也为了避免小墨惊叫,二人就这样手拉手,用脚轻轻点地。
“踢到了!”小墨用脚轻踢了踢,感觉到一个软软的东西。
虽说在这漆黑里没什么方向感,但小沼猜这大概就是他方才摸到的人。
“醒醒。”
二人摇了摇,这人抬起胳膊,却是缓缓翻了个身。
“醒醒啊!”小墨又用力摇了摇。
“谁啊?”那人猛地一推,“大半夜的让不让人睡觉?”
“这个声音!”
“爹!”小墨猛地扑上去。
“墨叔,还有我,小沼。”
是墨叔。
见到墨叔,小沼感到安心了些。
“小沼?你俩怎么回事,大半夜来也不点个灯。”
墨叔坐起来,在右手边摸了摸,没摸到烛台。
“嗯?”
“爹,我们现在不在家。”
“什么?怎么搞的。”
墨叔猛地站起。
虽说现在还没什么头绪,但小沼还是把刚才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墨叔。
“你是说一睁眼我们就在这儿?”
“对,我不知道是怎么来的这里,也不记得来这之前的事了。”小沼盯着墨叔的方向,虽然什么也看不见。
“你这么一说,我也记不起来了。”
小沼听见墨叔挠了挠下巴的声音,混着胡须青茬的摩擦声,这是他惯常的小动作,这时听来倒是格外让人安心。
“儿子,你记得吗?”
“当然!”
小沼一惊,扭头盯着小墨。
“当然不记得了。”
“死小子!”墨叔挥手一拍,却是什么也没打到。
“哈哈,爹,玩笑玩笑,我确实不记得了。”
二人语塞,这时候竟还有心思开玩笑。
“小墨哥,现在怎的不怕了。”小沼笑了声。
“我爹在呢,可不就不怕了。”
“别拍我马屁。”
墨叔一掌拍到小墨的肩膀,这次倒是结结实实打着了。
“哎呦,疼。”
“疼就对了,不会疼就死了。”
“哈哈。”小沼笑了笑。
“好了。”墨叔顿了顿,开口,“既我们三人都在这躺着,想来这附近还有其他人,咱们再找找。”
“好。”两人一道应声。
三人手挽手,磨蹭着走路,生怕踩着人。
不知过了多久,在漆黑里实在是难有时间概念,三人摸到了不少人,一个个将大家喊醒着实是个废劲活,好在人多之后,大家可以分开行动。
“霞嫂,你那现在有几人?”
“我数数。”
说着霞嫂就开始一个个摸过去。
“六个。”
墨叔盘算了一下,他们分了十几拨人,在这片摸索了不少时间,照这么算来,村子里的人基本都在这了。
“小沼,你记性好,看看还有谁不在?”
小沼记下了方才找到的所有人,村里人大多在这,只是……
“连哥,王大哥,杨儿姐姐,不在。”
小沼愈发不安起来。
“好,大家再努力找找。”
“好。”
大家齐声应下,又开始在漆黑里摸索起来。
“小沼。”
小墨摸到小沼身边来。
“怎么了,小墨哥?”
“别担心,会找到的。”
小沼沉默着没回话。
“他们三人可能在一块儿呢,大家都在帮忙,会找到的。”
“嗯嗯。”小沼应了一声。
不知是时间长了恢复了些,还是方才做的梦作祟,小沼隐约地感觉自己将要想起些什么了。
梦里大家和王大哥在码头边笑闹着,他在帮墨叔解网,杨儿姐姐坐在兑银铺子门前同人聊天,连哥被霞嫂抓着讲些什么,多半是说媒之类的话。
怎么会记得如此清楚呢,分明是很久远的事情了。
杨儿的青紫提花外衣脱下搭在腿上,一旁木架上还挂着红布,随风飘着,有人要进铺子,杨儿便起身让道,进门的人却不小心撞到红布上,一时迷了方向,脑袋撞在门框上,一旁的人笑着说让他当心些。这人扯开红布,露出脸来。
“是谁?”小沼惊觉,这张脸分外陌生,似乎从未见过。
小沼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奇怪,却说不出哪里奇怪。
有外人来当然正常,进兑银铺子自然也正常,进门前同门外的杨儿搭话当然也无不妥。
怎么自己就将这事记得如此清楚。
“小墨哥。”小沼叫住小墨。
“怎么了?”
“你记不记得,两年前,有个外乡人来村里兑银,进门前还撞了门框。”
“啊?这种事谁还记得,你记性也太好了,记这么清楚。”
“不,不是记得清楚。”小沼定住,“而是忘记了,方才记起来。”
这件事他之前分明忘得一干二净,现在,就在刚刚的梦里,他才重新记起。
小沼抬头望天,什么也看不见,但他记得那天,晌午还是艳阳天,过一会儿就下起了瓢泼大雨,是四月天气转暖的时候,白天的日头稍烈,傍晚却是凉爽异常。那个人为了避雨,还到土地庙里躲了会儿,杨儿见到便把伞借给了他。
外乡的过客,这把伞既借了出去,也就拿不回来了。理应如此才对,可是那把绘着槐花的青底油纸伞,分明前些天还在院子里晾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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