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隔空施术

江岸村,富春江边的小村,据说曾是淮水之北王氏大族南迁一支的居所,全村绝大多数都为王姓,世代靠水吃水,打渔、放阀或是在富春江上运货为生。

王丛今早驾了小船去上游的浅滩收昨日放的虾笼,可不知怎的耽搁了,将日暮了才看见回来的船影。

小沼望见了进入码头的船尖,急匆匆地把背篓挂在兑银铺子门前的旧木架上,便跑向码头。

他想向王丛炫耀今日墨叔新教他的补网手法,今日墨叔可是一直夸他手巧心细。

只见那小船悠悠地飘着,摇橹在江水里起伏,只一头拴在船尾,被浮萍般的船身拖着。却是没见船上人影,差一点便飘过码头被江水带到下游去了,幸好在码头卸货的人眼尖,拉住了船头飘在水面上的绳索。

未满十四,小沼就快要赶上已然而立的王丛高了,前日,王丛在江连家门前比着小沼的脑袋,信誓旦旦地冲着屋内的人说,“等小沼到加冠的年纪,定是你们江岸村最高的男人。”

屋内正生火煎药的年轻男人终于盖上了药炉,将蒲扇交给一旁的少女。

“是不是最高可不敢断言,比你这跛脚莽夫定是高的。”

王丛狠狠冲江连翻了白眼,索性直接坐在台阶上,挡住江连的去路。

屋内少女的笑声和江连抬脚迈出门时腰间叮当的佩环声混在一起,如早春枝桠上的鸟鸣。

小沼靠在门边,羞涩地笑着。

江连和妹妹江杨是江岸村里仅有的医生,江家的医馆世代扎根在富春江边的这个小渔村里。

正午日头正盛的时候,飘了一会儿小雨,山头上的虹光亮灿灿的,江连打算出趟门。

“今日还有事吗?”江连抬脚,轻踹了坐在台阶上挡路的王丛一脚。

“干嘛?”王丛忿忿回头。

“随我去一趟柯家集。”

不等王丛做出什么反应,江杨便叫嚷着从屋内冲出。

“哥哥,哥哥,是去取给我的银针吗?”

江连比她高了一头不止,少女抱着哥哥的胳膊,抬着头眼睛乌黑光亮地望着江连,江连无奈。

托人好不容易找了有名的匠人打造了一套针灸银针,本打算做江杨的及笄礼,却不想被王丛那个多嘴的说了出去。

“杨儿你在家等,我去取来就好。”

“不行不行,这可是给我的,当然得我去取。”江杨死死拽住江连的袖子,墨绿的衣袖被揉搓出褶皱。

“那哪成!”王丛忽的站起,三人都转头看他。

王丛望了一眼江连,又看了看小沼,闷了一会儿才憋出句话来。

“及笄礼当然得及笄时才能打开,你现在去取不就提前看见了。”王丛补充。

“有……有这种规矩吗?”江杨有些迟疑。

“当然有。”王丛说着,拽了拽江连的衣角,又冲小沼使劲眨眼。

“有的有的。”二人异口同声。

江杨虽半信半疑,但还是松了手,撇嘴说了声知道了,说罢钻回屋里煎药去了。

小沼有些心虚地望着江杨,毕竟这确实是他们唬胡诌的,但他们是真的想给江杨一个惊喜,虽说这个惊喜已经被王丛破坏了大半。

“一会在柯家集带点蜜饯回来,杨儿就开心了。”王丛一把揽过小沼,揉乱了他的头发。

“好。”小沼有些如释重负地点了点头。

江杨最喜欢柯家集书墨坊旁蜜饯小摊卖的苏式甜杏和杨梅露,每次吃到就什么烦心事都忘了。

“小沼,你要同我俩一道去吗?”江连开口。

王丛少见的没在一旁撺掇。

小沼低头,沉默了一会儿,又抬头望望天。

细雨早已停了,只余下晴空一碧,和骤然飞过的鸟雀。

“我要去。”小沼开口。

“好。”

三人便在江杨不情不愿的道别里出了门。

小沼对江岸村很熟悉,他知道每个人家在何处,也知道码头什么时候归船最多。柯家集离江岸村很近,是这附近最大最繁华的城镇,但小沼却极少去,他对柯家集有些难言的情绪,总让他回想起五年前的夜晚和雷声。

他是被邹罗从柯家集的乱坟堆里捡来的,邹罗是柯家集的入殓师,他从蝇虫飞舞、尸气熏天的死人堆里把小沼扒出来的时候,男孩枯瘦的身体被泥污和尸血搓磨的不成样子。

那时他九岁,只知道自己名沼,姓什么,父母何在,从何处来,一概不知。

邹罗请江大夫给他检查身体,这才发现他被头发遮住的一只眼竟是重瞳。

江大夫开口,“暂时不必为这孩子寻找父母了,让他先在这好生休养吧。”

邹罗应了下来。

从那以后小沼就在江岸村生活,江大夫供他吃穿,教他识字,与自己的亲生儿女一视同仁,江大夫离世后,小沼依旧和江连江杨生活在一起。

对于小沼来说,江大夫就是他的父亲,江连江杨就是他的兄姊。曾经他也想要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后来也意识到自己多半是因为重瞳为父母所弃。

“重瞳,灾之兆也,男婴重瞳是为大祸之相。”

这是他在江连书房的一本书里读到的,这本书从前是江父的,一直被放在书房最深处箱子的最下面,江连晒书时拿了出来,他随手翻看了起来。从前他也知道自己与他人有些不同,但是在江岸村从来没有人说些什么,第一次见他的人或许有些讶异,但从未有人表现出厌恶或恐惧。

江连正从后面搬着书走出来,看他在翻书,厚重的书本,粗糙的麻色纸页,封着牛皮书面,很好认。

“一本奇书,不足为信。”江连开口。

小沼沉默着,没抬头。

江连腰间青绿的流苏在小沼面前晃了晃,定了下来。

“小沼。”江连轻声喊他。

不等说些什么,王丛从门边钻了出来。

“今日倒是难得的艳阳天。”说着,王丛晃了晃手里一竹篓的渔获。

江连低头望了一眼少年的头顶,顺手接过竹篓,拿到一旁的水缸盖上放下。

“小沼,怎么了这是?”王从走过来。

“定是你欺负我们小沼了。”王丛在门口台阶上坐下。“小沼别怕,你王大哥给你撑腰。”

“不,不是的。”小沼忙摆手,一抬头红红的眼眶忍不住流下泪来。

“小沼,你在江岸村这几年,我父亲可有苛待你?”

江连拿来杀鱼刀,在门前台阶上斜支起一块木板,径自杀起鱼来。这种不比河虾大上多少的小青条鱼,江连处理起来非常熟练,刀刃斜着划破鱼肚,再往内一刮,将鱼肠刮出,直接滑进地上的簸箕里。

“当然没有!”小沼忙不迭否认,“江大夫待我如生父一般,不,待我比生父更好。”

同那只生不养的父母相比,江大夫才算得是他真正的父亲。

“那我和杨儿可有欺负你?”

“自然也没有,连哥与杨儿姐姐待我如亲弟弟般好。”他重重地点头。

“那王丛,和这江岸村各位,可有……”

“自然也没有!”不等江连说完,小沼急忙摆手。

“那你为何哭了起来?”江连抬头望他。

小沼又沉默下来,王丛本在一旁把江连养的兰花叶揉来搓去,这时也停下手来。小院里只余下并不锋利的刀刃与木板的刮擦声,和鱼肚落入簸箕里时,发出的细微声响。

“不论这书中写的真假,世人多半就是如此看待我这种人的。”小沼半晌后开口。

“在他们看来我是不祥之兆,可是…”他顿了顿,“可是江岸村的大家,为何待我还是如此之好?”

江连没有说话,木板刮擦声也停了。

“从前我只以为,我的重瞳只是有些与众不同,被父母当作残疾而抛弃,大家待我好便只是包容我。”

“可我的眼睛在世人眼里是不祥之兆,村里的大家怎么会不知道。二元哥去过最北的北边,他见过世上最多的人、最多的事,可他第一次见我时,只问我爱不爱吃香椿,喊我去家里尝一尝嫂嫂的手艺。墨叔是最有出船经验的渔人、最老道的放阀手,却还是愿意带我上船,教我撒网。还有霞嫂,每次我路过都招呼我去铺子里坐坐……”

小沼仰起头,用袖子重重地擦着眼泪。

“哈哈哈哈哈哈哈。”王丛听着大笑起来。

江杨也掩面笑着摇了摇头,“倒是我心思狭隘了。”

“我早说小沼是个好孩子。”王丛乐呵呵地肘了肘江连。

“年纪尚轻,却知常怀感恩,不怨怼,不愤懑,父亲说的没错,小沼,你是个良善之人。”

江连茶色的眸子笑盈盈地望着小沼,看得他愣住了,羞赧地揪着衣角。

“江连你别整天文绉绉的。”王丛站起,揽住小沼的肩膀。

“你连哥这是夸你呢。”

“谢…谢谢连哥。”小沼说着便深鞠一躬。

“倒也不用这么正经吧。”王丛挠挠头。

“哈哈。”江连一时笑出声来。

正巧绿裙的少女从门外蹦跳着进来。

“哥!什么好事啊,让杨儿也笑笑。”

江杨一回来就挤到王丛和小沼之间,挽着他俩到门前的木凳上坐下,不等几人开口说些什么,便滔滔不绝说起今日随霞嫂他们去柯家集的趣事来。小院里少女的说话声和几人的笑声混杂着,好不热闹。

三人乘着小墨哥的驴车到了柯家集。小墨哥是墨叔的儿子,今日来帮村里人送布匹给柯家集的布行。三人便在路口和小墨哥分开,约了两个时辰后在路口汇合回家。

“王丛,我去西市的隽画楼取东西,你带着小沼在城里逛逛。”

小沼有些讶异。

“连哥,我们和你一块儿去吧。”

毕竟这次有正事要办,他不想给江连和王丛添麻烦。

“我俩还得去给杨儿带蜜饯呢,你忘了?”王丛笑呵呵地抓着小沼向东走。

小沼被王丛拉着,艰难地回头。

“连哥,我们就在书墨坊附近,有事的话随时来找我们。”

“好。”

“走啦走啦,你是老妈子吗?”王丛拽着小沼,又抬手头也不回地挥了挥。

江连在二人背后挥了挥手,便向西市走去。

江连早想带小沼来柯家集,不为别的,只想让他开开心心地玩一场,小沼同江杨一般的年纪,江杨成日的想来柯家集玩,小沼不愿来,江连自然理解,只是分明还是个孩子,小沼却日日在江岸村忙前忙后,帮医馆的忙,帮王丛的忙,帮码头的忙,日日奔忙,总该有个休憩的时候。

之前江连因着小沼对柯家集的抵触,总也不好开口,但这半年来,邹罗总去江岸村,他给小沼说南条巷的夜市,隽画楼的诗会,洋寻街的斗鸡杂耍,小沼总是很感兴趣,但邹罗一说要带他来玩,他却总是犹豫着拒绝了。

今日,正是合适的时候,他特意喊来王丛,便是为了让王丛带着小沼好好玩一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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