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谨行闻言诧异看向身旁的女子,而后又看了眼座上的人。
东宫与长公主府一向面和心不和,只是这门婚约是当年先帝定下来的,双方都无法违背而已。平常看起来不声不响的郡主今日忽然前来说了这番话就够离奇的了,更离奇的是,殿下竟然也有耐心听她说下去。
椅子上的人脸色晦暗莫测,漆沉眸光玩味凝在她的脸上,显然是不相信她的话,但却在好奇她这个人:“这又是什么话?”
裴旖默默压了压心中的紧张不安,开始编撰道:“数日之前,和亲之事尚未确定,臣女乔装去了一趟使臣所住的桃源驿,原本是想从侧面打探一下凉昭王世子的情况,却意外在门外撞见那凉昭的使臣毕恭毕敬对着一人。那人身上的衣物明显是上京的打扮,而且看起来价值不菲,臣女心觉有异,悄悄听了下去,未曾想那两人竟是在密谋殿下亲征凉昭之事。”
“那使臣先说:我们已经按照您的吩咐派人将那些言论在京中散播出去了,此次太子若是不亲自出兵定会沦为上京城的笑柄。可眼下都过去十来日了,东宫那边还是没有传出消息来,倘若太子此次真的没有亲征凉昭,而是留在京中完婚,我们可还要按照原计划对郡主动手?”
“臣女骤然听见事关自己,心惊不已。接着另一人回道:自然,无论太子出征与否,嫁进东宫的人都轮不到她。”
“使臣恭维说:大人好筹谋,此次太子出征凉昭是最好,若是他没有离京,待新郡主嫁进东宫后也可为我们留意太子的动向。”
“那人又问:我要的东西你带来了吗?使臣听言从怀里掏出一块鸦青色的圆形令牌,放到了桌子上。”
徐谨行原本还对她半信半疑,听到此处时眸光陡然凝了起来。
裴旖略微停顿,继续娓娓道:“使臣的神色有些犹豫,对那个人说,倘若是太子参与到此事中来的话,单凭一块牌子,只怕没那么容易给郡主定罪。”
“那人悠悠道:眼下长公主已经对她起疑了,只要长公主相信了她是假郡主,那她无论如何都是欺君之罪,到时候就算是他晏绥有天大的能耐,还能插手别人的家事?”
“之后走廊上有人经过,臣女怕被人发现,就没有再听下去了。”
裴旖深吸口气,接着道,“回到家中后,臣女越想越觉得惶恐。臣女在长陵十八年,只接触过治病救人,对朝堂之事知之甚少,那日臣女没能看到那个人的相貌,无从猜测对方的身份,但此人既敢谋算储君,必然也敢对臣女下手,更何况他话语中涉及臣女母亲,疑似暗中早有动作铺垫。臣女在京中无依无靠,不知除了母亲还能向谁诉说此事,更担心贸然声张此事会打草惊蛇,来日被诬陷时更加有口难辩,引来杀身之祸。”
她用指甲掐住手心,回想起上一世自己临死前受的折磨,轻轻松松挤出来几滴眼泪,欲掉不掉地挂在睫上,“此事事关重大,臣女仅凭一面之词,原本不敢声张,只是想来提醒殿下不要亲自出兵凉昭。”
她低下头,声音些微哽咽,“今日臣女并非有意隐瞒殿下,事出无奈,还望殿下明察。”
面前的男人定定看着她的脸,许久,沉淡不明发问:“你想让孤怎么庇护你?”
*
从东宫出来时,夜色已经重了。
裴旖默默长松口气,松开了沁出潮湿凉意的手心。一旁等候多时的青霜上前给她披上披肩,小声关切问:“郡主怎么这么久才出来?不顺利吗?”
裴旖不动声色看着身旁的人,自从她来到长公主府后一直是由青霜贴身伺候,今晚她是带着长公主给太子送行的任务来东宫的,而青霜应该也是带着监视她的任务过来的。
刚刚在书房内她隐约听见青霜似是想进来,但被太子的近侍拦住了。她暗暗握了握藏在袖口里的蝴蝶玉佩,平静道:“顺利。”
青霜抿起嘴笑了,她年纪小裴旖两岁,性情伶俐活泼,一路在裴旖耳边絮絮叨叨:“……太子殿下这一去不知要几时才能回来,依奴婢说,睹物思人,郡主要多给他留几件念想之物才好呢,最好是衣食住行都占全了,那殿下还不得时时刻刻都想着郡主?”
裴旖一面心不在焉应付着青霜的话,一面设想着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事。约莫半刻钟后,马车在街角的一处气派府邸前缓缓停稳。裴旖在青霜的提醒下回过神来,她踏下车,看着门头匾额上的几个大字,回想起上一世自己初次来到这里时的激动和忐忑,不禁冷冷自嘲扯唇。
她抬起脚迈上台阶,管家迎着她走向膳厅。厅门前站着一位四十有余的妇人,身材高挑,长相美艳,身着一袭华贵的紫色衣裙,腰身与裙摆上奢侈地坠满了繁复的珠宝,与她头上镶满朱翠的冠饰相得益彰,倘若是不知情的人见了还会以为她是刚从哪个宫宴上回来,殊不知这般的盛装只是她每天的日常罢了。
关于昭阳长公主的旧事,裴旖在到长公主府之前就听说过一些。晏月华是家里唯一的嫡女,年轻时被父母兄长宠得跋扈骄纵,无法无天,之后嫁人生子,又历经战乱,年岁上来后气质也沉稳了些,但依旧张扬高傲,盛气凌人。再反观自己,与她从五官到性格都毫无相似之处,这样的两个人怎么可能会是母女呢?
裴旖心中无声苦笑,袖子里的手指攥成了拳,屏息用力压下了心头的滔天恨意,挤出一个乖巧娴静的微笑:“母亲。”
晏月华往前一步,揽着她走进膳厅,瞟一眼她的侧脸,亲切询问道:“怎么脸色这样苍白,是不是阿绥又叫你空等?下次我见了他定不饶他。”
裴旖自嘲暗想,这次倒不怪太子,是她自己方才谎话编得太多,心虚不已,身体和神思都一直紧紧绷着。
待晏月入座后,裴旖在她身侧的位置坐下,尽力保持着语气平静:“太子殿下即将出征,要准备的事务繁多,女儿只是在凉亭里等了片刻,不碍事的。”
晏月华笑着揶揄:“瞧瞧,这还没嫁出去呢,就开始替人家说话了。”
裴旖装作害羞垂下眼,桌旁的几个婢女都跟着悄悄笑了笑。房间内一时母慈女孝,温馨融洽,裴旖无声藏起眸底的冷意,身旁青霜布菜后放下筷子,笑着向主位的方向道:“太子殿下也舍不得咱们郡主,方才和郡主在书房里说了好半天的话呢。”
裴旖静静抬起眸看她一眼,少女的面庞圆润讨喜,脸颊上的稚气还未脱,她一时看不出来对方是故意的还是天性使然,那边晏月华有些讶异地看过来:“哦?”
京中无人不知,太子的性子桀骜孤高,寻常人入不了他的眼。他与几位皇亲甚至皇帝本人的关系都称不上亲密,对郡主的态度更是十分冷淡,宫宴时坐在她身旁时看都不看她一眼,如今他启程在即,竟然有闲情逸致留她闲聊,实属不可思议。
裴旖收起目光,下意识想解释说书房里还有旁人在,但话到唇边时她突然转念,轻描淡写道:“女儿进门时看到殿下案上摊开的书,好奇与殿下闲聊了几句,不知不觉就忘了时辰。”
晏月华身后的嬷嬷是打她未出阁时就伺候她的,听言深深看了裴旖一眼,神色里似乎有几分怀疑。而晏月华的脸色还跟方才一样,笑意盈盈道:“如此甚好,我原还担心他不肯开窍,这样日后你嫁过去我也放心了。”
裴旖望着面前的美艳面庞,幽幽问:“母亲舍得我嫁出去?”
重生一次,她才终于后知后觉感到讽刺可笑,哪有为人父母会在亲生女儿丢失十八年后,才将她寻回来就急着要把她嫁出去的?
晏月华笑道:“这是什么傻话?你早晚都要嫁人的,何况你要嫁去的是东宫,我就是再舍不得,还能将你留成老姑娘不成?”
裴旖微微笑了下,装作有些忧心问:“但是此次太子殿下与凉昭的战役,是否十分凶险?”
对方宽慰的腔调有些敷衍:“阿绥从小长在军营,十四岁时就已带兵打仗,你无需担心他。”
裴旖心中冷笑,当然,他是太子,哪有那么容易被你们设计陷害,她最应该担心的人是她自己。
嬷嬷走上前将她的汤碗斟满,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郡主无需担忧,太子吉人天相,又有郡主所赠的吉物在身上,自能逢凶化吉。”
裴旖掀眸看着她沟壑深沉的侧脸,回想起前世的种种,隐约觉得自己身上这枚玉佩似乎另有玄机。
按照前一世的时间,明日一早长公主即将送她入狱。长公主为何要在今晚特意叮嘱她将它送给太子?难道就只是为了让她在被诬陷是假郡主时无从自证吗?
而太子与她毫无情谊可言,在她被坐实欺君之罪惨死狱中之后,又为何会保留这枚玉佩两年时间直至回京下令将它同她一起安葬?
裴旖心不在焉轻轻搅着面前的汤碗,脑袋里被团团迷雾塞得拥挤又凌乱时,膳厅外突然响起一道沉稳的脚步声。
她余光看清楚来人后,黑眸蓦然一沉,刚要影影绰绰凝起来的思绪被打断,放下筷子,镇静抬起脸:“哥哥。”
陆从周嗯了一声,眉目间有些倦色。他的视线在裴旖身上掠一眼,没有停留,走到晏月华另一侧的位置,低沉唤了声:“母亲。”
此刻的长公主才是一位真正的母亲,她不厌其烦地笑着询问他今日都做了什么,见过什么人,午膳可有好好用过了……陆从周耐心极佳地一一作答,后半程裴旖没有再说过话,她慢吞吞吃着一块糕点,冷眼旁观着面前母慈子孝的画面。
驸马英年早逝,与长公主只留下了一子一女,在裴旖来到长公主府之前,偌大的府邸只有他们母子二人,另有一位晏月华母家表妹的女儿,叫谢颜,偶尔会过来小住。
谢颜自幼丧母,生得又娇美,晏月华对她甚是喜爱,有意撮合她和自己的儿子在一起,可惜陆从周只有长相遗传到了晏月华的优势,性情与张扬善谈的晏月华截然相反,对待这个娇滴滴的表妹很是高冷,惹得人家有好几次在他那里碰壁后泪眼盈盈地来找裴旖倾诉。
裴旖不擅长这种安慰,为了让对方心里好受一点,只能装作同病相怜苦恼诉说太子更冷漠、更无情。对方听言立即擦干眼泪,义愤填膺帮她痛骂了对方两个来时辰,以至于后来习惯成自然,两人每次见面时,都要骂一骂太子助兴。
在裴旖入狱之后,谢颜进不来大牢,几次托人送来过吃食,还在糕点里藏过字条,称她已经让自己的父亲和堂叔帮忙去查清诬陷之人,此事定会很快水落石出。
回忆起前一世在京城中为数不多被真心相待的时刻,裴旖的眸光微动,被桌子对面的人觉察到,无声望了过来。她若无其事收起视线,心中暗哂,陆从周除了脸有什么好的,谢颜为何如此想不开,非要嫁给他?
饭后,两人回各自的院子有一段同路,不得不走在一起。
以往这样独处的场景也有过几次,彼时裴旖很希望能跟这位兄长快些亲近起来,会尽力寻找话题与他搭话,如今她懒得再虚与委蛇,沉默走在他身后,可今日反倒是他先开口:“你去东宫了?”
她淡漠应了声是,然后不再言语,对方也沉默,仿佛方才只是随口一问。两人一前一后行了段路后,走进了池塘旁铺着鹅卵石的狭窄甬道,跟着两人的下人都自觉放缓了脚步,落后几步与二人保持着距离,身前的人在这时侧过头来,低声问了句:“你可想回长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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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 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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