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客厅内的气氛终于冷了下来,程乾才停了下来。他也是背累了。读书以来,就数今天最辛苦。
没有得到预想中的鼓励,无论是儿子还是老子,都有点茫然。程恩和程乾只有一个念头:这绝对是不懂欣赏啊!
至交好友侄子的这种表现,让陈知县哭笑不得。若是在视学的时候遇到这种情况,无论是先生还是学生,都会被他斥责。可是现在是私人聚会,他不便如此,还需要给朋友留点颜面。因此,他只好点了点头,露出了牵强一笑。
程意心中尴尬无比,看好友为难,也只是附和一笑,彼此都不再言语。
看到二人的笑容,程恩很快又转变了念头:也许这是陈知县故意如此。陈知县其实已经被儿子的才华折服了,以后想要抬举他。可是,一旦牵扯到三弟的关系,便不能肆意宣扬。所以,他干脆不说话。等将来县试时高高地给儿子一个案首,谁知道有今日这层关系?那时候,不仅显出了知县的眼光,也避免了许多非议。
程恩越想越觉得有道理,兴致便昂扬起来了。当他意识到自己在不久的将来会是案首的父亲,肚子都不自觉挺了起来。
大概是受了点刺激的缘故,陈知县已经失去了继续问下去的勇气。他看了看站在最下手、年龄最小但十分沉稳的肖平,没有再说话。这场到晚辈的考量,算是结束了。
程意微微叹息:“平儿的运气,实在是太差了。”
两个侄子和一个外甥,程意都稍稍了解。三人之中,最刻苦用功的便是肖平了。虽然他认为肖平读书不灵活,这样的年龄,也不需要要求太多。在好友面前流畅地背诵一篇文章,异日县试时便能更顺利一些。可惜,这个机会被错过了。
程意虽然这么想,可肖平并不觉得自己的运气多么糟糕。虽然他读书一直比较努力,但毕竟年少,对于《春秋》《孟子》等知之甚少。若是陈知县问起,总不能吹嘘自己《千字文》背得熟练吧?哪怕真的靠三舅的颜面,以后在县试时被关照一二,可侥幸过关之后的府试和院试呢?
肖平认为:没有绝对的实力之前,这种投机取巧都没意义。
自然,这种思维是曾芸芸灌输的。
至于他从曾芸芸那里获得了很多新的见解,他倒觉得这算是真本事。可是,他并不知道这些见解来自四百年后。他还以为这些都是父亲读书时写下的。他觉得在融会贯通这些见解之前,同样没必要炫耀。
陈知县自然也注意到了肖平的表情。但他想,也许他是没有注意到自己不经意间失去了一个什么样的机会吧?不过这样一个少年,能知道什么呢?左右不过是看好友的面子罢了。
现在,该给的面子都已给足,陈知县便不愿再谈读书的事情,便继续聊起了吉水县的历史风物。
言谈之间,他的神情十分自如,仿佛刚刚发生的那些尴尬的事情从未有过一般。
肖平这段时间,也受到了曾芸芸厚黑学的熏陶。看到陈知县转换如此之快,不禁暗暗慨叹:“不愧是能做到知县的人物,单单这份功力,一般人就达不到。”
程乾感受到了父亲鼓励的眼神,不由得意洋洋,再看肖平,不由多了种优越感。
程恩看到了弟弟看向肖平的眼神,愈发确认了自己的想法:儿子的表现太优秀了,陈知县觉得肖平再怎么表现,都达不到儿子的高度了,因此也就不再继续考察了。
夜色渐深,陈知县对程启运和程恩、程恕道:“我与一任兄闲聊几句,世伯和二位兄长可以先去歇息了。”
程启运点点头,知道陈知县是要和儿子聊一些更私密的内容,当即带着两个儿子退了出去。
程恩觉得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不仅拜见了知县大人,最主要的是儿子在知县大人面前大大露脸。接下来,他便可以在族内大肆宣扬。这样做,不仅可以稳固自己的地位,也可以为儿子以后出任族长奠定基础。
不过,程恩很快陷入了一个烦恼:儿子真的还要再任族长吗?以儿子的本事,最低也能当上知县,弄不好可以做到知府乃至巡抚,哪里还需要在小小程家集经营?看起来,要让族长这个位子代代相传,他还需要在小妾肚皮上再好好耕耘一番。若是有了二儿子,倒是可以分配开了。
看到大哥和侄子出风头,程恕不由有些失落。可是看看外甥肖平,程恕又稍觉安慰。不过无论如何,儿子在知县心中,也算是挂上名了。以后,还是需要与三弟多亲近一些。三弟和知县,实在是太熟了。
当年,程意四处游学,耗资不少,他最是反对。程恕也不知道过去的事情在三弟心中是不是留下了什么坏印象。他想,看起来,以后要努力解开三弟心中的这个疙瘩才是。
想到最近才从县里的铺子中克扣的银子,程恕一咬牙,决定明天就去给三弟送一些。顺便还能打听一下陈知县的喜好。若是陈知县爱银子的话,事情就更好办了。想到这里,程恕就觉得自己真实聪明。
哼,有才华有屁用?不过是客套罢了。有银子才是真的!千里为官只为财!只要银子送足了,在县太爷的大树下乘凉还是问题?心中大定之后,程恕的情绪也振奋起来了。
程启运看到大儿子和二儿子一起发愣,偏偏脸上还带着诡秘的笑,便有点愠怒,推了他们一把,示意他们快点出去。同时,他还招呼孙子和外孙。
程意道:“平哥儿不妨留下来伺候着。”
程启运点点头。他知道,他这个小儿子和女儿关系最好。刚刚肖平没能在知县面前露脸,他还是想给肖平一个机会。
程恩和程恕认为三弟厚此薄彼,但在陈知县面前并不敢甩脸色。可想着烂泥扶不上墙,三弟再找机会,肖平也没有什么可展露的,便坦然起来。
出了门,已经憋了很久的程乾忍不住道:“爷爷,我今天算是大出风头了吧?”
程启运有点茫然,说不清楚。
倒是程恩爱抚地拍了拍儿子的肩膀,道:“乾儿,今天你算是争气了!”
随即,程恩又看向父亲,道:“爹,你有时候还说乾儿顽皮。现在看到了吧?为我们程家争光的,只能是他!”
看到二弟的脸色不善,程恩又补充了一句:“哈哈,乾儿肯定会考上进士。不过坤哥儿今天的表现也不错,以后也会有出息的。到时候你们兄弟多亲近!”
得了夸奖,程乾便顺杆爬,问:“爹,儿子有个小小的请求,不知道你能满足吗?”
程恩心情大好之下,一挥手道:“没问题!什么请求?”
程乾眼珠子一转,对程恩耳语了一番。
程恩点点头,道:“可以,你去吧,就说是我说的。”
他说完,程乾就跑开了。
程坤看程乾离开,也就回去睡觉了。
这时,程启运对两个儿子道:“你们先回去歇着吧。我在院子里坐一会。”
程恩的情绪很兴奋,也没有立即睡觉的念头,道:“父亲,我留下来陪你。”
程恕已经做好了讨好陈县令的打算,心中也是清爽,同样表示愿意留下。
他们也不远离,就让下人搬来椅子,坐在程意的院子里。
程启运年龄大了,忍不住忆苦思甜:“我老了,以后程家要靠你们三兄弟一起支撑。当年,我刚刚接掌家业时,咱们家的景况还比不上现在。虽然家里有粮有钱,但总免不了被人欺负。县里一个小小的衙役,都能压得我说不出话来。那时候我就想,人活着,要有粮有钱,有房子住,但是也要活出一张脸。可脸面怎么得来呢?要有身份!身份怎么得来呢?就要读书!”
程启运指了指正屋,道:“当年你们两兄弟都不是很想读书,错过了机会。可是老三却有悟性,最后闯了好几关,才考中秀才。一个秀才,就是咱们程家集独一份!”
程启运顿了顿,道:“你们两兄弟,有时候总是抱怨老三读书花钱多。可是,自从老三中了秀才,老大,你们可见到衙役再来咱们程家为难我们?老二,你在城里的生意是不是也好做了许多?”
程恩和程恕一个摇头,一个点头,都若有所思。
程启运不无得意地道:“如今,连县尊都到我们家来拜访。不仅拜访,还过夜!县尊是什么人啊?那是百里侯!这份荣耀,别说程家集,就是县里的那些大乡绅,也没几家有!这份荣耀是哪里来的?还不是读书读来的?”
程启运慨叹一番后,继续教训儿子:“所以啊,对于乾哥儿和坤哥儿,你们一定要好好教导,让他们上进读书!只要读出个名堂来,咱们程家的家业才能屹立不倒!”
父亲的这番话,让程恩和程恕都拜服。
程恩立即表示:“我明天就打发人,再给王举人送份厚礼。这样,他教导两个孩子会更用心。”
程恕道:“明天我正好要回县里。干脆,我亲自送去。”
程恩点头:“那更好。如此有劳二弟。”
程恕忙道:“兄长客气了。这不都是为了我们程家的未来吗?”
说罢,二人都忍不住笑起来。
程启运满意地捋了捋胡须,又道:“当年你们的妹妹嫁到文峰村,肖山那么年轻就考中了秀才,也算和我们门当户对。可是她命不好,肖山很快没了。你妹妹这么年轻,没必要为了他肖家守活寡!既然县里的匡举人要续弦,而且看中了你妹妹,你们就要好好撮合。虽然不能动粗,但是给念丫头分析利弊总可以吧?这样也是为了她好。”
程恩和程恕点了点头,纷纷表示要把妹妹的事情处理好。
县里的匡举人他们都知道,那是做过一任知县的。虽然后来因为犯了事,官印被夺,但是功名还在。若是与这样的人家结成亲家,无疑好处很多。
当然,在整个吉水,匡举人的风评不是很好,腿脚还有问题。但作为举人老爷,这些事情就都不算什么了。
不过,他们规劝程念已经很久了,程念总是不松口。另外,程意也经常帮着程念说话。这个秀才的意见,他们也不能置之不理。
因此,程恕道:“我们的意思都说得很清楚了,但是妹妹她太倔了,甚至不惜以死相逼。我们也不敢太强求她。”
程启运沉吟了一下,道:“实在不行,你就告诉她,这对平哥儿也有好处!这点你们向她说透彻。你看她答不答应!”
程恩和程恕听了,不由赞同,都想:果真姜还是老的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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