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承昱的眼底骤然一缩,脊背笔直如弦。片刻死寂后拍案而起,凳脚在地上磨出一道刺耳的声响。
茶盏震起,瓷声碎裂。
嘶声中迸出怒火:“你们敢动她!”
墙壁被震得颤抖,书记官的神色陡然一僵,还未张口,就被照会与呈文砸中了面门。
“日方外务大臣广田弘毅,对外提出对华的三项原则,言及尊重主权、互惠互利、善邻友好。这是东京对全世界的承诺!你们伪宪兵在暗室里动刑逼供,难道是要让外相食言,信誉破产吗?”
沈承昱双手撑在案上,一字一顿地质问:“还是说,你们宪兵司令部,敢公然抗命于东京外务省?”
书记官将刚打在脸上的那几张纸攥在手里,双语红章刺得他的脸色青白交错,冷汗直流,半晌憋不出反驳的话。
他虽然心里清楚,广田三原则只是粉饰太平的糖衣,可沈承昱若真在照会上写下“伪宪兵违背东京外相承诺”的字眼,再将其递往各国领事馆,那第二天全球各报的头条就是“日方失信”。
一旦这把火烧到东京,追责定会落在伪苏沪宪兵司令部的头上。
且沈承昱的特使身份,依照国际惯例享有外交豁免的保障。若伪方公然冒犯,无异于挑衅国际公法。这样沉重的指控与连带后果,谁都承担不起。
只能眼睁睁看着沈承昱冲出门去,权宜之下还要急着抬手,示意宪兵带路。
长廊逼仄,灯光惨白,每走一步,那声叫喊都在沈承昱耳边变得更加清晰。
还是晚了一步,让她承受这般痛苦。
铁钳、皮鞭、细针......无论是哪件用在她身上,都足够烙在沈承昱的命里叫他忏悔终生。
此刻,他只顾盯着脚下往前走,奔到她面前去将她拥进怀里,弥补过失的万分之一。
余光中,拐角处骤然现出一道身影,挡住了去路。
沈承昱愤然抬头,眼神将面前之人从上到下扫视一通,身形逐渐颤抖起来。
贺绍卿。
他怀中拥起的人被军用大衣盖着,衣料堆叠在腰部聚起褶皱,只留一截光秃苍白的手与腕垂落在外。
即便许久未见,半遮容颜,沈承昱还是一眼认出了那张让他魂牵梦绕的脸。
“南殊!”他一步冲到近前,伸手就去抢人。指尖将要触到鬓发之际,面前的身影一闪,还是扑了个空。
血液里满是炸裂般的轰鸣,沈承昱直直逼过去,丝毫没注意到那衣料下方微弱的颤动。
“放开她!”他怒吼。
“沈先生,您是什么人?提出这样的要求?”贺绍卿的动作未停,只冷冷应。
南殊一动不动的依在那,裙摆下方滴出的血随着贺绍卿的脚步蜿蜒一线。
愤怒与担忧充斥着沈承昱的脑海,把理智冲刷得荡然无存。
“我是她丈夫,她是我的妻子!我有权带她离开!”
他双目猩红,字句从喉咙中裂出,一声压着一声。
“你的妻子?”贺绍卿停下手上的动作讥讽一笑,将人搂得更紧。
紧接着,南殊垂着的手臂被他从衣下翻出,冷光立刻圈住了沈承昱的眼。
她四指微弯并在一处,那枚似曾相识的戒指静静抵在中指指根。
“她答允我求婚的时候,可没有说自己是您的妻子。”
贺绍卿探出拇指,轻轻摩挲过南殊嫩白的手背,最终掠过戒圈吻在指尖。
钻石的光亮碎在沈承昱眼里,将他一路走来的信念割得四分五裂。喉咙中好似被塞入烧红的烙铁,翻起滚滚血浆,开口尽是腥涩。
身侧的人影闪过,她的手臂滑落,指尖划过沈承昱的衣角,带起淡淡的牵力。
他伸手去抓,却只空空一握,意志连同身后的脚步声,一并散在了走廊尽头。
夜里褚公馆内漆黑一片,沈承昱从车上倾下来,幸得梅香的搀扶才没摔倒在地。
“姑爷,您没事吧?”她松手改成虚扶,又命人掌灯。
璇畅居内有雪霁照应,梅香放心不下父女二人,便回了公馆帮忙。
沈承昱落座于厅中后,虚虚推了把女佣奉来的茶,眼神扑朔迷离:“南峤呢?”
梅香从未见过他这般失魂落魄的样子,额间虚汗不止也没说擦擦,就任由它在那流着。
“少爷去商会了。”她眉头紧锁,从腰间抽出帕子递送上前,“他想联合本地商会与外资洋行一起,以股东被羁,商业利益受损为由向伪方施压。又花了不少钱通关系,打点宪兵队,望小姐少受些苦。”
沈承昱麻木地点头,人被抽了魂似的,半晌没有动作。
梅香只能收回帕子,俯身问道:“姑爷,您见到小姐了吗?”
沈承昱低吟一声,眼神死死盯在地毯尽头,把那木板间的缝隙生生盯出红色,一如那条随着贺绍卿脚步蔓延的血痕。
她虚弱依在旁人怀里的样子,在沈承昱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戒指流光闪动,他却有一瞬间莫名的庆幸。片刻后嘴角抑制不住地抽动,竟是为她的劫后余生喜悦。
他明明可以冲上去抢人,但脑中却在伸手时骤然苍白一片,那里没有救她出去的办法。
沈承昱的身份,无法像贺绍卿一样直接帮她抹平“过失”。最多只能争取到见上一面,叫她不再受刑。或许,连拥抱都是奢望。
如今的外交形势,太消极,太无力,外交官连自己的妻子都救护不了,更别说给民众带来生的希望。
累,从未如此累过。
四肢瘫软,心脏抽疼,耳畔的声音隔着水似的模糊遥远。
“姐夫?”不知是第多少声呼唤,褚南峤拍过沈承昱的胳膊,才将他从渊中拉了回来。
又急着问:“我姐姐怎么样?”
“她出去了。”沈承昱眉心微蹙,浅淡应声。
“她去哪了?”褚南峤按住沈承昱的肩头,俯身对上他涣散的眼。见他没应,神情急切的像要把人吃了:“说话!”
“她被贺绍卿带走了。”沈承昱被他晃得脑仁生疼,单手撑在膝上按住太阳穴重重柔压。
褚南峤确是松了口气,朝天长叹一声道:“离开那鬼地方就好。”
转身要上楼,突然想起还有个人在,这才折返回来:“沈先生您先在这儿宽坐片刻,我去楼上书房给他打个电话,问问情况。”
话音刚落,褚南峤就又紧着步子往楼上跑,根本没闲心看沈承昱的神色,一心就想着去问姐姐的情况。
“少爷!”梅香一早就察觉到沈承昱的神色有异,忙试图将南峤唤回。
他闻声回头,顺着梅香的眼神看去。
吊灯下的事物皆是金碧辉煌,唯有沈承昱的四周好似蒙了层灰雾一般,衬得整个人颓然不已。
“你怎么了?”褚南峤屏住呼吸,缓步走下台阶,“她出什么事了?”
“她带着贺绍卿的求婚戒指。”
话音落下,沈承昱眼角泛红,褚南峤却长舒一口气。不过是枚戒指罢了,他还以为是什么生死大事。
可转念一想,又觉得荒唐:“你是说她现在这个情况,为自保答应了嫁给贺绍卿?”
褚南峤一步步逼近,沈承昱却没回答。几小时前他看到的答案太刺眼,太揪心,叫他丝毫没有再复述一遍。
从口袋中取出那只檀木匣子放在桌上,呼吸愈发急促。想要说话,却在开口时鼻尖酸涩,只能抿紧双唇强压泪意。
看沈承昱这副出门就要去撞火车的样子,褚南峤实在放心不下。毕竟再怎么说,沈承昱都是姐姐名义上的丈夫。如果他想不开做出什么冲动之举,于南殊的颜面无益。
只能半真半假地安慰:“权宜之计罢了。我姐姐不会为了保命而委身于人。”
沈承昱却像没听见似的,神色没有丝毫变化。
褚南峤干脆挽起袖管在他面前坐下:“贺家同我外祖家是世交,他父亲与我母亲,是旧年好友......”
说到这里,他突然停住半晌,才话锋一转继续说道:“南殊很像我的母亲。一样优越的出身,一样宁死不屈的倔脾气。不会因为任何事情而轻易改变念头。”
长篇大论下来,褚南峤的本意,是想安慰他别钻牛角尖。可话到了沈承昱的耳中,就成了南殊已经下定决心离开自己的证据。
“她真心想走,强留也是枉然。”沈承昱僵着脖子点了点头,“注册是我一个人的主意,所以我不要求登报离婚,只求......好聚好散。”
四个字,如利刃般插出喉管,引来一声切断呼吸的低咳。
沈承昱强行压住手腕的颤抖,将桌上的匣子推到南峤面前:“婚书,我留在褚家,由你们自行处理。”
说完即刻起身,朝褚南峤欠身后就转出了门。
汽车的嗡鸣声越来越远,厅中只留下面面相觑的二人。
褚南峤掀起匣盖,确定里面是婚书的原件无疑,忍不住笑了一声,转头对梅香吩咐:“你现在去,把这个存到银行!免得他变卦。”
别管南殊想不想把这婚彻底离掉,总之南峤要替她把主动权握在自己手里。
把婚书这个有法律效力的东西扣下,至于以后是要毁掉还是保留,都是南殊自己做主,不必受制于人。
“是。”梅香立刻意会,将东西揣在怀里急步出门。
南峤则转身上楼,急急去追问姐姐的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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