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鄙!太卑鄙了!这简直就是逼婚强抢!”
褚南峤将指腹按在那页纸上,生生压出五个印痕。可这句话却只能在喉咙里打转,终究不敢吐露出口。
纵然沈承昱的手段再卑劣,这张婚书也仍是唯一能把褚南殊从“二小姐”变成“外交代表家属”的凭证。
特使夫人这个身份何其重要,褚南峤不是不清楚。所以纵使气得牙齿打颤,他还是强行逼着自己坐在椅上。
抽气间肋骨生疼,冷气路过喉管,将那股灼意生生压下,开口问道:“你打算怎么办?”
沈承昱听得出这句话间的逼不得已,阴沉着脸,伸手将婚书从褚南峤的指下抽离。
“我会公开婚讯,做实她外交代表家属的身份。且拟一份正式的外交照会,递交给伪苏沪的宪兵司令部。”
他收动手指,页面上那几处凹痕在他的指尖逐渐展平:“他们若再敢羁押私审,就是对国际公约下的外交豁免权的公然挑衅。”
屋内寂静许久,半晌,一震嗤声打碎了静默的屏障。
褚南峤扯动嘴角,连带着泛红的眼尾不断颤抖。
这副趋利避害,把感情谈成生意的无耻模样他太熟悉了。只叹沈承昱不愧是褚衡仁亲自挑选的女婿,冷静克制,不择手段,把婚姻当成捆绑利益的工具。
他恨极了这种被迫低头的滋味,可一想到南殊的处境,他就只能咬碎牙往肚子里咽。
“一定要快,她......”褚南峤眉头紧锁,终还是换了说辞,“她身体不好,撑不了太久。”
窗外树影闪动,“沙沙”声将他话语间的尾音掩起。
沈承昱并未回应褚南峤的话,只是将那婚书缓缓卷起,眼底的浊色越来越浓。
指尖摩挲于页尾的名章上,直到红色生热模糊,化作外务署冷色灯下的红泥。
夜风拍打着半扇未关的窗,将案上的公文纸页卷得翻飞。沈承昱独坐于案前,笔尖在电文纸上拖出干脆的字痕。
——“我方外交代表家属褚氏遭伪方宪兵队非法拘押,情事紧急,恳请中央即刻示下。”
提早拟好的照会压在铜镇下,标题端正森冷,墨迹未干。
“将电文即刻发往重庆。”沈承昱挪下镇纸,将电报与照会一同拿起,手腕连着心尖酸痛不已,“半小时后,向伪苏沪宪兵司令部致照会。”
“沈先生,按照流程,我们需要先等回电,才能递交照会。”陈彬犹犹豫豫,迟迟不敢接过。
“来不及了。”沈承昱拿起面前的印章按进红泥里,悬在纸上想要落下,却发现章子在灯下的阴影不断左右颤抖,无论如何都定不到一处。
她如今是什么样子?或许正在宪兵队里,被人肆意责辱践踏......再多的,沈承昱根本不敢再想下去。
眼底泛起水意,另一只手将拿着印章的手腕紧紧攥住,“砰砰”两声,盖在两张公文之上。
他没有时间,也没有意志支撑着再等下去。只闭眼按住额角,沉声道:“先发出去,救人要紧。”
“......是。”陈彬欠身,将两份公文双手接过。
脚步声逐渐远去,沈承昱低头拿起桌上的钢笔,欲将笔帽扣拢,却不知怎的,笔杆的那股凉意自虎口处飞快划过,一声闷响落在桌上。
墨水自笔尖的分叉处溢出,溅入红泥中晕出一小片黑色。
身子向后倾去,脊骨隔着衣料碰上椅背处的雕花纹样,硌得疼痛不已。
她可以一辈子在他的生活中销声匿迹,但绝不能被折辱伤害分毫。
沈承昱心里清楚,此番“先斩后奏”,是制度下的严重越权。但别说是丢官,就算是丢了命他也不觉得要紧。重压之下,此刻沈承昱唯一的念头,就是救她出来。
只要南殊平安无事的躲过此劫,纵使叫他们此生再不相见,他也是愿意的。
等回电的这一夜生冷漫长,天边泛起拂晓的光,立钟敲到第八下,始终没人推门进来。
沈承昱僵硬地坐直身子,骤然低头,眼前仿佛被蒙上了一层薄雾,看不清桌上的东西。
随手沾了杯中早已冰凉的茶水点在眼上,直到视线逐渐清明,才从一旁的公文夹内抽出页白纸,落笔写下“会见呈文”四个大字。
目前没有得到任何回信,沈承昱也不知道该用什么理由去见她。可他等不了了,就算随便写个由头硬闯,今天也得见到人平安。
思考片刻后刚写下第一句,门就被“砰”地一声撞响。
“沈先生!宪兵司令部回电!”陈彬急步走进来,将电文递到沈承昱面前。
雨势未歇,那份薄薄的复函泛着潮意:
“准予就沈夫人一案公开审理,期于三日后。其间由宪兵队依法看押,不予探视。”
这将二人紧密联结的称呼刻在骨里,沈承昱的喉咙上下滚动,久久发不出声响。
他们是有意的。有意用“沈夫人”把褚南殊的身份压缩成一个附庸,把她和他的仕途与公信力死死绑在了一起。
只要她在牢里说错半个字,崩塌的就不只是她,还有沈承昱的整个将来。而他此刻的立场如果摇摆半分,南殊在里面就会生不如死。
这是几秒钟的犹疑,他便低头在呈文上补了一句:“请求即刻允许与被羁押于苏州宪兵司令部的中华民国籍商人褚南殊会见。”
每写下一个字,心里的那股子冷意就更深一分。
他不想让她成为任何人的附庸,或是任意交易的筹码。无论她此刻是何等的狼狈不堪,也该以自己的名字,站在世人面前。
印下公章抬首问道:“重庆可有回电?”
“暂未收到。”陈彬攥紧袖口,小心翼翼地回道。
沈承昱神色未变,只将呈文折起放入西服内袋,冷声吩咐:“备车,去苏州宪兵司令部。”
陈彬猛地抬眼,虽然惊诧,却还是出门将此事吩咐下去。
又折返回来整理好公文包,谨慎问道:“沈先生,伪方已经答应公开审理,我们此刻贸然前去,是否会被他们抓住把柄?”
“日方想要吞并褚家的产业,不是一日两日了。”沈承昱急步朝门外走去,皮质鞋底在木地板上落出重响,“他们一定会想在公开审理前拿到南殊的口供,甚至是她签字画押的文书合同来封我们的嘴。而唯一的办法,就是用刑。”
陈彬连忙拎着公文包与沈的外套小跑跟上:“但华界事务不在我们的管辖范畴,是否要等上峰指示再行动?”
“所有的处分我都认,她不能受任何折辱。”
他太清楚她多么骄傲的人。一个年轻女人被关在宪兵队,会受到怎样肮脏的对待?那些不堪设想的画面只要自脑中微一闪过,就足够让沈承昱血液倒流。
若真逼到那一步,就算他拼命把人救了出来,南殊也绝不会原谅自己如此苟且的活着。
他无法想象她的笑貌变成撕心裂肺的哭喊,日后就算抱着哄着,也阻止不了她内里渐渐溃烂。
骤然停住脚步回头,面对险些撞过来的陈彬:“我不会强迫任何人跟随,你可以选择不知晓此事,我会写信推荐你去其他人身边工作。”
不等他回复,沈承昱便毅然朝前走去。
陈彬踌躇片刻,还是小跑着追上了沈承昱的身影。
路上分秒不停的行驶,一行人赶到宪兵队门前时刚过午时。
黑漆铁门厚重如墙,两侧的士兵迅速朝前靠拢,端枪停在沈承昱面前。
门岗打量过他手中的证件,神色迟疑许久。他咬紧牙关,尽可能维持着语调的平稳:“贵队已复函同意公开审理,我方依承诺行使会见与健康检查之权利,以确保贵方履行承诺。”
两个门岗面面相觑,低语几句后瞄了沈承昱一眼,由一人从小门进入院内。
等他再出来时面色已变,将铁门拉开一线,向沈承昱做出请的手势:“内务繁忙,请沈先生于接待室等候。”
沈承昱未掷一词,只抬手示意陈彬记录下到队时间,待铁门大开才携人进去。
接待室内四壁皆空,冷得水缸一般。风声灌入屋内,回音掺杂着白炽灯的嗡鸣压入耳中。
不多时,一位戴着膏药袖章的书记官便从门口进来。同沈承昱欠身握手,皮笑肉不笑地开口:“沈先生,我方已向您担保,对夫人一案公开审理。但夫人仍是戴罪之身,若予您探视实在有失公允。非常理解您思念夫人的心情。”
说着,还装模作样地朝沈承昱浅浅鞠了一躬。却在字里行间将公事压成私事,把沈承昱的谈判筹码一降再降。
眸光寸寸阴沉下去,沈承昱抽出上午刚写好的“会见文呈”,与照会副本一同摆到对方面前。
“贵方既已复函同意公开审理,那么贵方在审理前剥夺我方的会见权,本身就是对承诺的背弃。”
他有意停顿,语气森冷道:“至于您方口中的‘夫人’,她在商会备案上的身份为褚南殊女士,并非任何人的附属。她的安危牵涉的不仅是私人情感,而是国人与国法。请贵方以公文立场说话,不必向我个人保证。”
沈承昱字字如铁,将书记官的笑容敲得逐渐僵硬下来。
那人轻轻吸了口气,才请沈承昱坐下。刚叫上茶欲要说话,一声短促而撕裂的呼喊便将墙壁生生撕出一道口子。
尾音带着颤意,一声一声回在廊中,似就来自不远处下一道门。
是她。
纵使多了几分沙哑,他也认得出她的调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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