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胆子真够大的。”褚南音不来还不知道,自己的妹妹本事大得很,“竟敢拿烟土当引子。”
她本想说若是褚衡仁还在,他都想不到这样阴损的办法。可如此一来南殊必定动气,这样的时候,还是不逗她为好。
取下珠饰将手覆在南殊肋下,顺着腹线缓缓移动。
南殊半卧在床上,手里摆弄着前几日请贺绍卿喝茶时用的青盏,任由南音探查:“他滥用职权,偷偷藏运货品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就是叫人去黑市上买了些烟土,在他的暗仓旁点了,让味道引来巡检搜查而已。谁知道他真的有存烟土?”
“褚家的儿女,绝不许碰这害人的东西。祖父在时就有这规矩。”南音将指尖停在她的下腹轻轻一按,抬眼看向妹妹时多了几分责怪的意味,“要不是南峤说他不放心你叫我过来看看,你是不是打算永远不说?”
南殊扬起脖子撇了撇嘴,一副赖皮模样。
南音无奈,只得抬手指了下她的鼻尖,轻斥道:“下不为例。”
“是,我知道了。”她垂下眼去,也不知听进心里没有。
眼看南音的掌心在南殊的下腹停了许久,眉心逐渐舒展,抬手去引南殊的手:“来吧,摸摸他的小脑袋。头还不小呢......像他父亲。”
说完她有意噤声,等妹妹的反应。
南殊听这话原本有些抗拒,可在掌心覆上去的一瞬间,整个人就被那股坚硬而圆润的触感吸引。与以往摸到的胎动不同,这里不像手脚处那般尖锐,而是稳稳地、安安静静地抵着。
她试探着用力按了按,那东西竟微微一晃,竟又倏地顶了回来。南殊一愣,下意识屏住呼吸。
“多摸摸他,这时候难得安静。”南音不住地勾起嘴角,“再过两三周,你可就要天天听他哭了。”
南殊没吭声,只指尖还停在那处地方。衣料下微凉的触感带着些陌生的亲切,引着她去亲去疼,去想起那个叫她生怨的人。
南音察觉到她的出神,叹了口气,于床边坐下:“你真的不打算同沈先生讲?”
“这是我的孩子,和他有什么关系?”一提到沈承昱,南殊就有些愤然,“婚书都丢了,那就说明,我和他的缘分尽了。”
听这话,褚南音欲言又止。
南殊以为她是像向旁人一样,要变着法的说沈的好话,立刻开口制止:“大姐你要是再提他的事,我可真要同你急了。”
“别,你现在还是静养为宜。”南音轻笑。
说着便转过身去,刚想出门,却听见外面传来一阵嘈杂的声响。
“大小姐,二小姐,不好了!”梅香慌里慌张地进来,“产业处的人拿着批文单子,点名要见二小姐!”
“怎么这么突然?”南音脸色骤变。
南殊却翻了个白眼坐直身子:“这回批的倒快。”
伪苏沪产业处是谁的地盘,褚南殊再清楚不过。无非就是贺绍卿为了逼她就范,而新闹出的把式罢了。
“我去,你歇着。”南音按下她的肩膀,语气不容置疑。
她既然来了,就绝不会再让妹妹冒险。
沿着池塘边甫一转出,几个戴着鲜明袖章的官员已经硬闯进院。
“新政府主张亲善,诸位却不分皂白私闯民宅,未免太放肆了。”南音停步于前,挡住了来人的去路。
“奉命查办破坏和谈案!”为首那人亮出一纸批文,高声喝道,“褚南殊,私运棉纱物资,暗助前线军队,有通敌之嫌。即刻带走审问!”
“空口白牙,就想定罪?”南音眼冷笑一声,“证据呢?”
“证据已上呈总署,不容外泄。”那人斜睨一眼,语气强硬。
南音心知无理可争,却仍站定不让半步。
“此人妨碍公务,即刻拿下!”
话音刚落,便有两名随员上前,将她硬生生压向一侧。
“我是褚氏实业现任董事长与法人代表,所有契约与账目都是由我签押!”褚南音高声呼喊,几缕发丝自鬓间散落,嗓音在拉扯间生出颤抖。
为首之人听见她的话,脚步一顿,转身朝南音看去。
她不知道南殊是否真有参与,所以不敢为她争辩什么,只能吐出一句:“你们若要问话,就请带我走。”
“陆太太。”那人居高临下地眯了眯眼,将目光点在南音的头顶,“我欣赏您的勇敢。但事关重大,不是您几句话就敷衍得了的。”
说罢抬手,手下将一纸红章货单展开在她面前。
“这签名,你该认得。”
南音抬眼,脖颈僵硬。墨迹分明,褚南殊三个字签得清清楚楚。
脖颈僵硬间眼前漆黑一片,她还想再挣,可手臂却被死死按住,动弹不得。
“行了!别难为我大姐。”
一道静冷的声音自廊角传来。
众人侧目,只见墨绿色的裙角曳出,褚南殊缓步而来,肩头浅灰色羊毛披肩紧紧拢在腹前。
她面上无惧,唯有一种深深的倦意。
为首之人立即正色,按了下中山装领口的扣子,高声道:“褚二小姐,您涉嫌......”
话未说完,南殊就已将手腕并拢,径直伸到那人面前:“走吧。”
“还是二小姐识时务。”奸笑挂在脸上,斜睨了南音一眼。抬手示意跟班拿出手铐,金属合扣声在廊下响出回音。
冰凉从腕骨处直窜上来,叫她从未像此刻般清醒。
褚南殊心里清楚,以商援战之事早晚会有暴露的一天。不是今天,也会是来日,早来早了。
若是她一直躲着,独留南音与宪兵争辩,万一惹怒了他们把南音也一并抓去,就更不上算了。
望着妹妹的背影迈出四方的宅门,门扇“砰”一声合拢,将南音从恍惚中惊醒。
她从未有这般失态的时候,提起裙摆跑进屋内,珍珠耳坠打在脸上落下道触目惊心的红痕。
放置电话机的小桌被南音的骤然扑上震得晃动。接线员问了几次她都没能出声,直到对面的声音里透出不耐,南音才调整好呼吸沉声道:“请接外务署......”
傍晚雨声沉重,于车灯前连成条条丝线。
看见沈承昱从车上下来,小厮连忙跑着撑伞上前,却还是未能避免他湿了半个肩膀。
虽然把人迎进了门房,却没让进:“沈先生,大小姐和二小姐都不在,少爷近日是不见人的。您还是请回吧。”
“是大姐叫我过来。”他语调平稳地解释,鼻尖却泛起淡淡的红色。
两个小厮面面相觑:“少爷没吩咐。”
“请让一下。”沈承昱态度恭谨,却做出硬闯之势。
小厮总归不能真的跟他动手,拦过几句就放了沈承昱进门。
在厅中刚好赶上女佣下楼来迎,直接被人领上了二楼书房。
门一开,屋内的寒意便扑面而来,夹杂着烟气刺鼻的余味。
沈承昱径直闯了进去:“南峤,大姐在电话里不便多说,南殊她究竟是怎么回事?”
褚南峤背对门口坐着,面前的烟灰缸里碑似的插满了烟把。
身后的步伐凌乱急切,叫他险些没辨出人。直到窗户上映出影子,他才微微偏头:“你以前伙同她在苏州办的事叫人盯上了。她被产业处的人以破坏和谈为由抓进了宪兵队,生死未卜。”
褚南峤的喉咙肿压着怒火,最后四个字眼咬得极紧,狠狠凿在沈承昱的心头。灯火交叠间,他仿佛瞧见了南殊被绑在刑凳上,满身伤痕渗血的瘆人模样。
脑中的嗡鸣声缠成一团,将他的每寸神经打成死结。
“他们表面排来亲善大使谈判,实则从未停止侵略。所谓破坏中日和谈,根本就是欲加之罪!”沈承昱愤恨高声。
“姐夫,你要想办法。”褚南峤的声音发颤,几乎是请求于他,“叫那边别给她上刑,她身体撑不住。”
“还没有用刑?”沈承昱不可思议。
“按照流程,一般抓了人都不会马上用刑。尤其是女人,特别是她这样有身份的女人。况且......”褚南峤顿了顿,抬眼观察过沈承昱的神色,挑了句模棱两可的话讲,“有人舍不得她死。”
他没时间理会这些,一心想着救人:“大概能撑多久?”
褚南峤的手肘撑在膝上,紧紧按住眉心思索:“今明两天应该都没事,但是时间久就不好说了。”他重重摇头。
沈承昱单手扶额,却发现指尖在抖。只得将右手插进口袋,去摸那东西精细的纹样,豁然领悟了褚南音的话。
他之所以傍晚才到,是特意按照南音的嘱托,先回沈公馆取了这东西过来。
“如果你觉得没有问题,我会用这个身份帮她争取公开审理。”沈承昱将那紫檀木雕漆匣子放在褚南峤面前。
南峤从未见过此物,有些狐疑地看了沈承昱一眼。见他朝匣子作出请的手势,褚南峤才将其打开。
里面的卷轴被他迅速展平,二人的名字并肩于卷尾,是从前的婚书无疑。
只是那两个签名后,多了个本不该存在的圆形红印,与一行显眼的批注。
——“已于中华民国二十七年十月三日登记,沪籍民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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