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什么。”贺绍卿讪笑着低头,指尖摩挲过茶盏边缘,“你还是如此直率。”
气氛逐渐归于静谧,二人都没主动开口。
直到茶汤上升腾的热气散尽,贺绍卿的眼神都还盯在南殊身上。眼睁睁看着她的脸色一寸一寸下沉,心情也随之收紧。
终是按耐不住,先行开口:“不是我不想帮你,只是你需要的那份批文,实在不是我一人能够定夺...…”
“贺处长您太谦虚了。”南殊浅笑一声,打断贺绍卿的话,“苏沪一带谁人不知?这港口上下,谁的货合规谁的有问题,都是你贺处长一句话的事。”
“空穴来风罢了。”他嘴上这样说,可心里还是有些承受不住南殊这般抬举,不自觉笑了出来。
“您今日屈尊降临寒舍,想必是还有和谈的余地。”南殊乘胜追击,“为表诚意,我愿邀您出任褚家纺织业的名誉董事,分利百分之五。不知您意下何为?”
她伸出五根手指晃在贺绍卿面前,腕间的无暇白玉油润,可贺绍卿却只盯着手镯划过的那寸皮肤看。
余光中她腹部的衣料微颤,南殊将另一只手搭上那处浮动,似在安抚些什么。
这一幕狠狠刺痛了他,连话语都变得尖锐起来:“南殊,你那么聪明,何必做出如此避重就轻的腔调?”
南殊的眉心未动,只抬眼与他对视,唇角的笑意愈发淡薄;“那贺先生的意思,是要公报私仇了?”
“话可不好这样讲。”贺绍卿缓缓站起,朝南殊的方向俯身,“我们之间,可从未有过仇怨。”
她攥住腹上那块支得圆鼓的衣料,寒意迅速聚于瞳底。任由他逼上前,也未曾向后倾身半寸,只赌他没有更进一步的本事。
片刻寂静,她侧过脸去:“看来贺先生没有诚意,那就算了。”
手镯磕在桌上发出闷响,将她的火气一并散去,只余下一句冷语:“梅香,送客。”
贺绍卿单手撑在桌上,眼角颤抖着引出万般执念翻涌。
半晌才站直身子,将目光居高临下地落在她的发顶,咬紧牙关点头道:“好,褚南殊,我看你还能撑多久。”
南殊没理,抬手示意快些送客。
梅香领命,即刻不卑不亢地将人逼出门外,又按南殊事先的吩咐,派人去请赵经理过来。
他带人在港□□涉没在厂里,耽搁了些时间才到。
来时南殊的眼上正覆着一方毛巾,身子半倚在摇椅中轻晃,呼吸平稳而绵长。
梅香站在她身后,指尖顺着发际线一点点揉开,于南殊耳畔轻声道:“小姐,赵经理到了。”
“二小姐,您还好吧?”赵经理本就刚赶路过来,望见这一幕心里更慌。
“我没事,说你的。”南殊的语调极轻,带着淡淡的鼻音,仿若刚从梦中醒来。
“是。”赵经理抬起袖口抹了把汗,才翻开手中的单子回道,“今日还未收到出口许可。这批货里有六百箱高档细纱,四百箱出口专用的粗纱,剩下多是半成品和低档布。您看,如何是好?”
“批文是下不来的,不用等了。”
南殊抿了抿唇,抬手揭下眼上的毛巾,一字一句地说道:“想办法,将高档细纱中的四成走暗线出海,剩下的六成转成内销。其它的种类联系本地黑市速售,或抵押成款。“
“二小姐,请您三思。”赵经理听这话,忙不迭地劝阻,“这出口转内销虽然亏损大,交税高,但好在交涉容易。如今战时棉纱敏感,若是暗线走私,您要担的风险不小。搞不好还会像老爷一样,遭牢狱之灾。”
他这一番苦口婆心,到了南殊耳里却成了提醒。
手中的毛巾被她翻了又翻,叠成小块压在掌心:“我父亲之前走私南洋的那条线路,可还能用吗?”
“这......”赵经理欲言又止,可在南殊眼神逼迫下,还是继续说道,“江右那条暗线的人,确实与我们合作多年。出海稳当,倒也能用。只是从前有沈家的洋行作保,才能确保万无一失。如今......”
他瞄了南殊一眼,声音越来越小。
“不能冒险一试?”她一心扑在生意上,没在乎赵经理的失言。
“行是行。”赵经理神色为难,“但此事一旦败露,您一定会被定为主谋。您有身孕,还是算了吧。”
话音刚落,又想到南殊刚才并未对沈承昱表现出不满,于是死马当活马医,试探问道:“倒不如......去问问沈先生的意思?看在小少爷的面子上......”
南殊听不下去,直接出口下令,阻止他继续言语:“立刻调车,将全部的货都拉回来。”
赵经理即可噤声,规规矩矩地欠身称“是”。
“还有。”南殊扬起下巴摆了摆手,将赵经理叫上前低语,“找几个稳妥的人,帮我办件事。”
抬起纤指挡在两人之间,耳语许久,眸色愈发深沉,带出迫人的狠戾。
终落下一句:“烧干净些,灰都别剩。”
“是,我明白了。”赵经理应,出门径直朝公司的方向走去。
夜里子时刚过,一道不规则的烟柱便于远处升起。甜腻又苦涩的气味于空气中散开,像熟透的果子混着药粉,瞬间拢在港口上空。
零星的惊呼声起,紧接着是警笛与脚步。
值班的港务小队起先只以为是普通失火,直到队长辨出那股呛人的气味,即刻上报给了巡检。
火势不大,只波及到一仓货物,很快便扑灭了。可烟土的气味久久不散,引得次日一早,码头上的军警聚集。
人群蜂拥着往仓库边上挤,都被军警拦在了外头。
一行人步入仓内,有人从侧门探进一只铁钩掀开油布,把半焦的木箱拽了出来。
落地时灰尘四溅,腻味钻入鼻腔,嗅一口都觉得齁心难耐。油纸包从只剩半截的箱子中掉落,几个被木条划破,露出里面暗褐色的泥团。
巡检的脸色骤变,拎起撬棍将手边的几个货箱全部掀开。
几卷带着外洋印记的布带躺在里头,往下翻去,有些箱底还垫着不少黄灿灿的金属条。
巡检立刻严肃起来,口里喊着要做笔录,大手一挥,摄像机便全部对了准箱子里的物件。
贺绍卿赶来时,半数货品已被搬出舱内。
滚滚烟尘迷了他的视线,恍惚间,竟从尘土中看到了南殊抬腕的身影。
那般景象,与她昨日里侧脸送客时如出一辙。
刺痛从心口蔓延,几乎要让他跪倒在地。
下意识地将手放入口袋,听见里面传出清脆的撞击声,贺绍卿才稳步朝领队巡检的官员走去。
将东西掏入对方兜里,试图维持表面的镇定:“这些只是意外仓贮,麻烦诸位不要夸大……我会私下处理。”
那人抬眼看他,将贺从头到脚扫视一番,面色缓和些许:“查验记录要如实呈报,我们是按程序办事,请贺处长不要为难小人。”
“自然。”他将牙齿咬得咯吱作响,向前半步又是一掏。
摸到口袋中多出的东西,那人微微倾身,做出请的手势:“贺处长咱们里面说。”
贺绍卿强行抬起嘴角,笑得比哭还难看。
倒卖烟土与外商合作,倒还能遮掩过去。只是那仓库里的货品与单据,有些和反抗组织有若干的隐秘联系。
他倒不是真心想帮,只是对面出资太多,钱权来敲门,没有拒绝的道理。
若此等勾连之事被查出,他贺绍卿的名字,就会被第一时间挂在“与敌通商”的名单上。真到这步,两边都不会再有他的立足之地。
而这把火,他闭着眼都能猜到是谁放的。
昨日褚南殊那副决绝的样子犹在眼前,扇动手腕下令送客时,好似在驱赶一只烦人的苍蝇。
另一只手却柔柔压在腹上,摩挲间满是温和。
那是她的孩子,是她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更是沈承昱曾横在他们二人之间的证明。
这几年里他常做梦,梦里沈承昱未曾回国求娶,他跟南殊还是世人口中的青梅竹马,是必将成婚的金童玉女。
有时,他甚至比南殊更清楚她的底色。她不爱他,甚至厌恶于他。她瞧不上他的姨娘母亲,憎恶于所有破坏正统的人。
但纵使他日夜深思到如此地步,也不影响步步沦陷。
他甚至为南殊找好了不爱的理由。
她那样一出生就众星捧月的千金小姐,不爱他这个外室子,也是应当的。
他还记得那一夜,父亲和嫡母并肩站在门口时的和谐景象。
他的母亲跪在地上,脸上赤红一片,手背生满冻疮。苍老憔悴的模样,再不会让父亲伏在耳畔怜语疼惜。
那时的他只会沉默着,让嫡母的手一推再推。
从那天起贺绍卿便明白,这爱与不爱,到头来不过是镜花水月一场空。真正有用的是身份,是名分,是与生俱来的高贵血脉。
而褚南殊就是那样的人,生来就拥有一切的人。
他坚信,只要她还肯见他,舍不得拒他,那褚二小姐就总有一天会进他贺绍卿的家门。
到时候世人就会知晓,他也配得起这世上最好的女人。
只是如今,这点念想也被褚南殊用一把火,烧了个七零八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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