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的池水中还带着尚未褪尽的寒意,昨年枯荷的黑梗零星立在池中,风一吹,磨出一阵暗哑的稀疏声。
南殊醒来时,空气中还浮着淡淡的艾香。窗纸透进一丝幽幽晨光,静静映在帐角。
她下意识地向身侧摸去,以为会触到那股熟悉的温热,或是听见一声急切的呼唤。可掌下只是空凉,枕边静悄悄的,纱帘颤动却不见风声。
昨夜的痛楚像潮水一般,上涨又退去,却在腹底留下一道若有若无的余韵。
她侧身将掌心攥热贴上腹底,随着腹线缓缓上移。感受到外面的温热,里面的小家伙立刻贴了上来,跟着南殊手上的力道慢慢移动。
身上原本的疲软都在这一刻消散融进了床里,她这样性子的人,竟也有了“孩子平安就好”的念头。
浅淡的笑声引来了外间的响动,妃色的绣花纱帘掀起,褚南峤从外面进来,头发乱着一副焦灼模样。
“扶我坐坐。”南殊朝他伸出手去。
南峤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扶住南殊的肩膀与腰,将人抱着坐起,叫她不必多费一点力气。
南殊拉起被子盖在怀里,抬眼注意到弟弟别扭的神情,撇嘴问道:“怎么?笑都笑不出来了?”
褚南峤没应声,只弯腰帮她掖住被角,再抬头时已是眼眶微红。
“你说......”转身压了下眉心才道,“你说你要是因为我出什么事,我怎么和妈妈交代?”
南殊闻言心下一紧,挑起眉头,眼神不由自主地向四周扫去。
南峤随着她的目光向一旁看,咽了口气又补上一句:“这还是在她的卧室,她的床。”
屋内一片寂静,窗上映出飞鸟的影。
“来。”沉吟片刻,南殊朝他摆了下手,南峤便听话地坐到床边。
将脸埋进她的颈窝,眼泪止不住地流。
南殊顺势将五指插入他的发间,拂过他的脑后:“你已经对姐姐很好了,妈妈会夸奖你的。”
“她才不会夸我呢。”南峤哑笑一声,撑着坐直身子,“她只会说我乱来,把你折腾成这样。”
“那倒是。”南殊抿嘴憋笑,把这点坏心思都写在脸上,“比起我,她确实没那么喜欢你。”
这话顿时把南峤气得收起眼泪,从床边站了起来:“褚南殊!你还记不记得昨夜你说了什么?”
她回忆起昨日的狼狈,笑意骤然顿住,唇角的弧度慢慢收紧。
两指按在太阳穴上,摇头道:“忆不起来了。”
“没关系,我记得。”南峤俯身,拍了下南殊的腕示意她松手,自己按住她刚才揉压的位置,有意逗道,“明天我回上海,在哪个宴会遇见他,就帮你说。”
“你敢!“她厉声,引得额间的筋跳动在南峤指尖。
思索片刻,又突然沉下脸色:“你明天就走?”
“嗯。”他音调懒懒,似是真的在说一件平常事,“我回去恐怕有很多事情要办,没时间常来看你了。”
南殊却一把抓过褚南峤的衣襟威胁:“你回去,不许和沈承昱胡说!听见没有!”
“人家是外务署的高官,我这个寻常百姓,看见人家都得行礼,哪有乱说话的机会?”
褚南峤扯下南殊的手,阴阳怪气地补道:“你还是小心点贺绍卿吧,他现在给日伪管调度,权力大得很。以后他要是非想当我姐夫,不惜拿你的货威胁,我可拦不住了。”
“想不了那么多了。”南殊摇了摇头,神情倦怠地合上眼,“反正我们褚家的货都按照大姐的规矩上过保险,不盯也罢。我现下精力有限,生意上,不亏钱就好。”
她虽然嘴上这样讲,但褚南峤走的时候还是半信半疑。好在有梅香留在璇畅居内照顾,日日一通电话打到褚公馆,他才放心些。
只不过在褚南峤回上海的第二天,贺绍卿的拜帖就递上了门。
南殊那时忙着在园里侍弄锦鲤,看都没看就给扔了,连口信都没派人去传。
她越是这样,贺绍卿就越是起劲。拜帖与各色礼物连着递了一周都没见动静,没办法,只能先回上海去忙旁的公务。
跟沪上的十里洋场相比,苏州这座城市清雅不少。南殊在这里也没那么多繁杂的交际,唯有棉纱厂的赵经理偶尔过来报些收支账本与支援线路的新情况。虽是老生常谈,但总归没有坏事,叫南殊舒心不少。
直到那天乌云蔽日,池塘中“噗通噗通”的鱼跃声连成一片。
南殊要给南音的电报草稿刚写了一半,就听见书房门外一前一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二小姐,赵经理来访。”梅香在门口轻声。
她将电文小心压去账本之下,才抬起头:“进来。”
赵经理一路跑来满头大汗,站在南殊面前欠身后也没缓过气来,说话时声音抖着:“二小姐,今日出口的批文还没下来。不算劳力,赔偿,罚款与损耗,光滞港费一项,每日就是千余元。再这样下去,怕是连工人下个月的工钱都结不出了。”
“我已经算过了,单算港口支出,账面上的钱最多再撑一周。工人的钱我会自行补上,你不用担心。”南殊端起盖碗抿了口茶,抬手道,“坐吧。”
“多谢二小姐,今天我就不坐了。”赵经理急得屁股长针,仅剩的那点耐心都留着跟南殊说话,根本无暇顾及自己。
“那你就先回去吧。”南殊缓缓摇动象牙骨的扇子,试图驱散空气中的闷热,“安抚好工人,别走漏风声。”
“二小姐,这……”赵经理的眉心顿时拧成了疙瘩,话说一半却被南殊挡了回去。
“辛苦了。”她轻轻抬起下巴,语调中听不出半分情绪。
赵经理便只能称“是”后随小厮出门。
待人走后,南殊长叹一声靠上椅背,带着腹部也随她的气息浮动起来。
梅香顺势从南殊手中接过扇子,稍稍向后移了半步,保证风不会直直扑在南殊身上。
“你说他是哪根筋搭错了?非要同我论个输赢?”南殊又气又恼,耳上叶片形状的翠玉坠子前后晃动,拽得她头晕不已。
“依我看,贺少爷这个位子本就是日伪的爪牙。他又对您求而不得多年,刚好借这个机会一箭双雕,既能拿下褚家的部分产业和日伪交差,又能看您低头,何乐而不为呢?”
梅香也是跟着他们一同长大,见过贺绍卿幼年时期被嫡母薄待时的可怜模样,所以对他如今仗势欺人的做派更加鄙夷。
南殊拿起手边的钢笔,在桌上随便磕了几下,终还是咬唇道:“叫他过来吧。”
梅香本想答应,可看见南殊指下的账本被生生按出凹痕,还是收起扇子柔声道:“那您可别动气,医生嘱咐您静养。”
看见南殊点头,才退出门去。
暮春时节,岸边的杨柳都展了芽,枝丝垂进水里,拂出细碎的涟漪。
梅香派人去贺家老宅传话时,贺绍卿并不在家。硬拖了一日,才得到他的答复。
临水的茶室内,南殊背靠屏风坐在矮几之前。案上摆着一套明代官窑的天青釉茶具,器身泛着岁月积出的温润光泽。
贺绍卿进门时,南殊正捻着一把细长的竹勺将茶叶轻轻拨入壶中,复又执壶注水。蒸汽袅袅,拂过她细长锋锐的眉梢,将眼眸衬得愈发清冷。
“怎么褚二小姐,今日肯请我来坐坐?”他刻意理了理衬衫顶部的扣子才走上前,明知故问。
“别客气。”南殊并未抬眼,只压下手腕将茶杯斟满,“我有事情找你。”
贺绍卿微微勾了下嘴角,从小厮手中接过一只木骨金杵匣搁在桌上,落座道:“愿闻其详。”
“先喝茶吧。”她将那小盏送到贺绍卿面前,茶汤微微荡开,沿着开片的细纹泛出墨色。
这份柔情难得,贺绍卿自然不会拒绝。目光落在盏口半晌,才拿起来浅浅饮下。
“璇夫人总有些好东西,也难为你舍得。”南殊今日选的这套器具,倒是很和他的胃口,“这套宣德年间的茶具,我幼年时来这里见她用过一次,倾心许久。”
“好东西,谁都喜欢。过会儿你要是用着顺手,我叫人给你拿着。”南殊将那青盏置于鼻下,闻过悠悠茶香却没饮,“只是不瞒你说,我有一批货压在港口,几日都没拿到批文。上下打点不少,也没寻到通路。”
“有耳闻。”他不动声色地向后倾了倾身子,“那些人,还让你交了不少逾期费和违例金?”
南殊垂眸“嗯”了一声,有意等他现行开口。
贺绍卿便随手将那只木匣打开,阴影退去,金色的光芒显在眼前。
缓缓把这一盒金条推到南殊面前,笑道:“其他事情的我也做不了主,但以你我之间的关系,罚金就免了。”
南殊没即刻伸手,而是盯着那盒金子微微眯了眯眼,沉声质问:“什么关系?”
贺绍卿被她问的一愣,来不及细想便脱口而出:“旧友。”
“梅香。”南殊片刻不停地抬手示意,“收着。”
“是。”梅香立刻上前一步,将那盒子扣上捧在手里。
“对了!”她提高声调,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写在账上,记入滞港费冲抵项。说贺处长亲自来,免除了港口罚金。”
而后朝面前的人礼貌一笑,颔首道:“多谢了。”
贺绍卿愣在原地,眼里满是震惊,又露出些许落寞。嘴角抽动才吐出半句:“南殊,你......”
她闻声抬眼,挑眉问道:“怎么?贺先生还有其余的想要补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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