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形势之下,宁沪线很是繁忙,日夜间车次滚滚,轨道都要磨出火星子来。
南殊喜静,本来是不想凑车站这个“热闹”,可医生却说汽车颠簸容易惊动胎气,她便只能不情不愿地上了南峤为她辟出的车厢。
本来出门时是正午,晴空万里,可包间内竟连一点日光都瞧不见,几扇窗户都被厚重的帘布遮得严严实实。
侍者上前倒水,南殊郁闷地转了转玻璃杯子,两根手指偷偷掀起窗帘,一股子煤烟味便扑面而来。
她被熏得胸口发闷,忙将帘布紧紧压下,可腹中却还是传来一阵异动。
衣料下的起伏不断,南殊被踢得眉头紧锁,忍不住低头按住肚子上的那块凸起,上下安抚起来。
褚南峤从门外进来看见南殊的面色有异,便吩咐侍者退下,自己上前帮她在腰后加了垫子:“累吧?”
“有点。”南殊将披肩向前拢了两下,盖在腹上埋怨,“他动得厉害。”
南峤拉来凳子坐在南殊对面,盯着那阵波浪似的鼓动,不觉间抬起手来悬在半空,僵了好久,才极慢地向下落去。
却没直接碰到南殊的肚子,而是轻轻抚上她的手背。
那细微的颤动透过手掌传到南峤指尖,叫他原本带着戾气的眉目瞬间温和下来。
眼珠瞟向一旁,带着几分惊奇:“你说......妈当年是不是也这样,被我们折腾得不得安生?”
南殊半晌才悟出他在说些什么。惊地挑起眉头,刚想拍掉弟弟的手叫他别胡说,腹中便传来一阵剧痛。
似被小脚尖重重戳了一下,叫她倒吸一口凉气,脸色瞬间白了。
“这么有劲儿?”南峤隔着好几道屏障,都感受到了这阵踢动的剧烈。
南殊喘着粗气,好一阵子才缓过神。痛感消散后的第一句话,就是抨击面前这个引她动气的罪魁祸首:“你看他多烦你!”
“小东西,敢烦舅舅?”南峤才不管姐姐是不是话里有话,自顾自点了下在南殊侧腹新鼓起的小包,“本来还想帮你跟褚家那些老顽固说点好话,现在看,你也不用舅舅帮嘛。”
“我还用你帮?”南殊狠狠白了弟弟一眼,抬手示意他把架上的手包拿来。
“这就不是叫我帮忙?”南峤嘴上不依不饶,可腿脚倒快。回身便将那布面的信封包拎起,送入南殊手中。
她将其稳稳接过,打开时故意掩着,不让褚南峤看。
越是这样,他就越是好奇。伸长脖子往姐姐怀里瞧,以为不过是药盒香囊之类的东西,没成想里面竟满满装的都是纸页。
南殊把这一沓东西尽数取出,显在南峤面前。
最上层是信文,紧接着有几张票据与合同的副本。而最下面压着的照片崭新发涩,像是刚洗出来不久。
“这是……”褚南峤一打眼就把照片上的男人认了出来,俯身细细查看。
“重修褚家的娱乐总会,大伯父贪了不少。小叔叔养了大伯母的干女儿做外室,叔母还不知道。而且......”
南殊慢条斯理地从包底翻出防晕的药膏涂在额角,拍了下褚南峤的肩叫他俯身,耳语间气息探在他的耳畔,眼角眉梢逐渐散出压不住的笑。
南峤听罢,站起身向后退了半步,微微开口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自从确定怀孕的那一刻起,褚南殊便开始筹谋起这些事情。毕竟她瞒着沈承昱带孕退婚,此事一旦在族中传扬出去,必定惹人非议。到时候孩子落地,平日里八杆子打不着的亲戚都得来踩上一脚。
说些污言秽语,传些空穴来风,嘴上谈的是家声体面,心里想的不过是分肉分钱。
南殊自然不会叫旁人得逞,抬手拨了下参差不齐的纸页,哼笑道:“有了这些把柄,他们为了褚家上下的面子也不敢难为我们母子。”大不了就鱼死网破,谁也别想好过。
南峤双手叉腰,再度看了眼南殊手中的东西,扬起嘴角刚想说话,就赶上车厢猛地一震。
他立刻伸手扶住南殊的肩膀,确定她没被惊到,才重新挂起笑来:“你当年也应该读军校,没准现在比我官职还高。”
“是吗?”南殊眸色一沉,将手搭在腹上,“这话,沈承昱当年也说过。”
“别提那个晦气的人。”褚南峤即刻打断南殊的话。
他才不想听姐姐在这里追忆往昔,借口抽烟就从包间里退了出去。
南殊也不把他的这点脾气放在心上,靠在床上合了会儿眼,便听见停站的声响。
离开车站又坐汽车,来到璇畅居门口时,已然有些精疲力尽。
梅香带人快步迎出。
她提早两日过来准备,这会儿已经在卧室点上了南殊素日爱闻的香料,却看见她脸色惨白地被扶下车。
“小姐,您累着了。”梅香略过南峤径直上前,搀起南殊的臂弯询问,“要不要请医生?”
“请。”腹中的坠胀叫她根本答不出第二个答案。
“快去!”梅香忙回头吩咐身后的小厮,又同南峤把人扶进屋内。
起初南殊觉得心烦,硬生生把南峤劝出了自己的房间。可没想到医生迟迟未到,阵痛却越来越急。
梅香见她咬的唇都白了,便自作主张又把南峤给请了回来。
他远远看见被窝里颤抖的身子,什么都顾不得了,扑上前就去握南殊的手:“姐!是不是要生了?”
“我不知道......”南殊挣扎着扭头,汗水在枕上留下一串深迹,“我肚子疼得厉害。”
“都怪我,我不该带你回来。”褚南峤将南殊的手贴在脸上,感受到她皮肤上的潮湿,忙从梅香怀中抽出帕子帮她擦额间的汗。
南殊死死扣住南峤的手,睁眼时赶上一阵剧痛,指甲嵌进他的肉里。
“南峤!答应我一件事。”她啜泣出声。
“你说。”他无所不应。
“我要是死了......一定要告诉沈承昱!我要他欠我!一辈子都欠我!”
她声音抖得连不成句,却也藏不住其中追魂索命般的恨意。
“别说这种话!”南峤低吼,“要遭报应也应该是我,还轮不到你!”
怒急骂道:“妈的医生怎么还没来!”
“来了少爷。”梅香带着医生走门口,刚好听见南峤发飙的声音,把医生吓得停住脚步。
她知道褚南峤生气起来凶人,只得在路上就先给医生吃下定心丸去:“我们家少爷心急,您尽管照常问诊,诊金只多不少。”
医生点头进门,走到南殊床边坐下,伸手轻轻覆在她的下腹。掌心停顿片刻,又取出木质听筒贴在她衣料上仔细听了半晌。
屋内一片寂静,褚南峤屏住呼吸,仔细盯着医生的每个动作。
良久,医生才抬起头,似是长舒了一口气。顺着那道一直抵在背后的目光看去,谨慎开口:“少爷可以安心。二小姐胎心规律,宫口未开。只是胎动过急,再加上舟车劳顿,才会出现假性宫缩。”
“不是早产?”褚南峤曲眉询问。
“不是。”说着,他又从箱子里取出体温计和血压袖带,粗略测过,点头补道,“确是虚惊。静养即可。少动,少气恼,可以安稳至足月生产。”
纵使医生这样说,可南殊的疼痛未减,还在不断低吟。
南峤仍不放心,医生便自药箱里选出一只小玻璃瓶,将两粒白色药片倒在小银托盘上。
“这是镇静片,二小姐若是实在坚持不住,可以服下缓解症状。”
话音刚落,南峤就已经按住南殊的背将人半扶了起来。
没等她点头,就拿起药片送到南殊的唇边:“张嘴。”
南殊本想拒绝,可腹中强烈的牵扯又逼着她吐出一声细弱的呻吟。下一刻,药片便被强行送入她口中。
“听话,咽下去。”南峤俯在她的耳边命令,端起床头的半杯温水送服。
南殊咽得艰难,喉咙上下滚动时,半杯水也被灌了进去。
片刻后,呼吸逐渐顺畅了许多,眉心的褶皱也一点点松散开来。
很快,困倦压过痛楚,她靠在枕上沉沉睡去。
南峤却没敢松气。静了许久等确认姐姐睡稳,才拎起医生的衣袖,几乎是半拖半拽地将人拉到屋外,冷声质问:“拖到现在才来?是褚家请不动你?”
医生被这突如其来的问话惊出一身冷汗,连说话都跟着结巴起来:“是......是贺处长。他带人按照惯例,在医院核查药品,说......是防止有人借机支援抗日,破坏和谈大局。若非我提到是褚二小姐请医,怕是还要耽搁更久。”
走廊中的风声猎猎,南峤霎时间沉下眸子。
“谁?”纵使心中有了猜想,却还是想要得到准确的答案。
“就是那个......伪苏沪公署的产业处处长,贺先生。”医生胆战心惊地重复。
璇畅居是老宅,四下灯火没有褚公馆那般明亮。南峤只向后退了一步,整个人便陷入阴影之中。
“梅香。”他知道她就在附近,呼唤没有高声。
梅香紧步上前,见褚南峤于转身前抬了抬手,便塞过钱后朝医生做出请的手势:“您这边走。”
脚步声越来越远,直到在青瓦白墙下消失不见。
褚南峤的指尖逐渐收拢,回望向那扇紧闭的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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