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点打在覆满青苔的瓦砾之上,淅淅沥沥,如同千万只舌尖送出低语。
军靴发出的脚步声紧密凌乱,停在褚南峤两侧。
他的目光始终停在走廊的一隅,抬手示意众人进门,自己则朝着门外走去。
沉重的铁门自身后合拢,却也没隔住惨烈的叫声。
“这么多钱,能换一碗米吗?”
所有伪装被尽数瓦解的感觉,褚南峤一生一世都无法忘怀。
迈过长长的台阶,从楼下的牢狱中出来,走入建在地上的,情报厅富丽堂皇的大厅之内。
灯影四下散着,在墙面上刻下那个血淋淋的问题。叫褚南峤每每站在灯下,都好似被铁链拴住脖颈,窒息,又无法逃离。
他只能躲回家去,将厚锦缎的窗帘死死拉住,将日光月光通通拦在外面。
其实那句话刚入耳时,褚南峤止不住的心思是嘲讽。嘲讽弟弟这样一个富家少爷,竟说出这种离经叛道的话;嘲讽他飘零多年,竟没半分长进。
可话到嘴边,却又被突如其来的心颤阻拦。
那股子痛意叫他无暇顾及其他,只能先踉跄着起身。眩晕之际眼前显过许身影,有他支援前线和组织募捐的两个姐姐,有宁死不向日寇低头的父亲,甚至有凭傲骨与口舌为国争利的沈承昱。
低头看,自己脚下铺着的暗红,却全是至亲同胞的血。
迟来的悔意如一口铁水,顺着喉管灌入喉中,把他这些年的血肉与功名都烫成灰烬,不问过程,也不留余地。
可无论怎样,工作还要继续,屠戮无休无止。只要他还在这个位置上一天,每每睁眼,就必须要面对锥心刺骨的求饶声,与同宗同源的血腥味。
他仿佛回到了初入行的第一年。每每从黑牢出来,都作呕不止。
起初只是在厅里,到后来,连家里的饭桌上端上一盘红肉,他都忍不住要去盥洗室吐上一吐。
南殊始终不知实情,只倚在门前,将端着杯子的手靠在腹上,调侃时笑意吟吟:“你这是怎么了?也怀上了?”
“砰”地一声,水龙头被褚南峤重重按下,喘息从戛然而止的水声中浮现。
南殊从未见过他这幅样子,眼睛吐得浮肿,半天直不起身。
笑容逐渐变成担忧,她上前抚住他扣在池边泛白的手:“出什么事了?”
褚南峤噎得说不出话,只从南殊手中拿过杯子漱了口水。
回握住她的手想说些什么,刚张开嘴,就觉得眼前一黑,向后踉跄两步靠在池边才站稳身子。
“去休息会儿吧?”南殊知道现在不是逼他说话的时候,便先叫梅香把褚南峤扶上了楼。
这么闹了一场,南殊也没心情再吃,自己回到房间里看起账簿。
不过只单单翻了几页,就被收音机不合时宜的聒噪扰了心绪。
“……中方代表沈承昱先生,于上海公共租界出席紧急会议,呼吁外侨当局约束武装……”
她抬手“啪”一声关掉旋钮,起身就要往褚南峤的房间里去。
走到门口,刚巧撞见从隔壁屋里出来的梅香。
“不是让你照顾少爷?”南殊蹙眉质问。
“少爷那边有旁的丫头,我来照顾您。”梅香瞧了眼走廊的另一头,上前扶住南殊的胳膊,把人带回贵妃椅上倚下。自己跪坐在长毛地毯上,帮南殊按揉有些浮肿的腿。
原本她身子越来越重,不该操心这些琐碎的事情。只是南殊眼里向来揉不得沙子,遇见这种反常,就忍不住要问:“他究竟是怎么回事?”
“小姐,您都不知道的事情,我又怎么会知道呢?”梅香面色如常,只是手上的力道停了一瞬。
为不被南殊察觉,她立刻作势起身,从一旁的沙发上拿过软垫加在小姐的腰间,温声询问:“您总说夜里难眠,躺着不舒服,不如在这里靠着睡睡看?”
南殊被哄得有些倦了,难得孩子安静,困意也随之上涌。合眼淡淡“嗯”了一声,梅香便去关上了屋内的灯,只留一盏颜色幽暗的台灯亮在桌上。
等到南殊的呼吸逐渐平稳,梅香才取出毛毯帮她盖上。
动作轻手轻脚,生怕把人给吵醒。若是南殊在此刻发觉,定然又要喊热把这毯子扔去一旁。
正想着,肩膀上突然多出一只手,把梅香吓得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地低头去看南殊的神色,好在她只是皱了皱眉,并未睁眼。
“出去吧。”褚南峤的嗓音沙哑,说出的话语不大清晰,却也忍着没咳。
梅香听从少爷的吩咐退下,只是关门声刚响,南殊的声音便传了出来:“说吧,到底是发生了什么?叫你魂不守舍?”
她根本没睡,一直在等南峤过来。那双眼尾上挑的杏眼里,怀疑与心疼交织在一处,杂乱得颤抖。
“南殊……”他犹豫半晌,却只叫得出她的名字。
常听世人说,双生子能够感受到彼此的心绪。从前南殊从未把此话当真,可就在这个瞬间,她的心口骤缩,□□似被每一根经脉紧紧裹住,也失了说话的气力。
拽着南峤的衣襟坐直身子,又陷进他深邃的眸中。
“你说……”他扶着她的手腕,身子缓缓放低,直到两个膝盖都被长毛地毯吞没。
南殊想拉他起来,可力量上完全不是弟弟的对手。盈盈泪水下的质疑逐渐变成恐惧与不解,叫南峤不敢去看,只得垂眸闪避。
“你说我会不会遭报应?”他颤抖着嗓子发问。
而这种话对于一个常年见血的特务来说,简直可笑至极。就连南殊也这么觉得,她向前俯了俯身,说话间不住地摇头:“说什么呢?”
南峤的神色却慌乱起来:“你答应我,不管我接下来说些什么,你都别激动,有个心理准备好吗?”
他把南殊的手攥得生疼,她奋力也没能挣脱,只能先点头道:“你说。”
“我抓了一个人,你我都认识。”南峤委婉开口。
南殊却不由自主地拂上隆起的肚子:“谁?”
她怕是她孩子的父亲。毕竟若是旁人,褚南峤也不至于露出如此忏悔的姿态。
“褚南彻。”
这个名字叫她气息一松,原本在腹上的手缓缓移至胸口,却又在短短数秒后骤然收紧。
当年南彻走的时候褚南峤便放出狠话,他若是再敢回到上海,必死无疑。
那个雨夜的场景现在南殊眼前,褚南彻拿着那枚白金嵌祖母绿的耳坠敲响沈公馆的大门。他向她亮明身份,苦苦寻求她的帮助。
从前在家里,她对两个弟弟的偏心显而易见。那夜是她第一次站在南峤的对立面,帮助幼弟成事。
她知道褚南峤的狠辣,南彻的身份一旦暴露,他必定会新账老账一起算过。所以这两年中,她从未同弟弟提起关于南彻的一字半句。可今日,南峤却主动跪在她的面前,说出的话几乎直接宣判了南彻的死无全尸。
南殊仰起脖子,直到泪水全部回流至眼底也没能接受这个事实。
手肘撑在贵妃椅的扶手上,两指按在眉心,腹中似被人狠狠一拽,坠得生疼。
“你冷静!”褚南峤连忙膝行上前去抚她的肩膀,“我把他放了!我让大姐装成大夫,去里面给他扎了一针,看着像死了其实是活的。我没杀他!”
南殊却听不太清楚他说的话,只顾着调节呼吸去缓解腹中的不断收紧。
“我是以你身子不适为由把大姐从杭州接回来,面对面跟她说了情况,她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南峤接连解释,不给南殊多想的机会,“她扎完我就把她送了回去,没人发现。”
听完这些,南殊才痛楚稍减。抬眸望向南峤身侧的一点,喉咙抖动间咽下一口气去:“他人现在在哪?”
“我……”他再次迟疑,可想到话已至此,也没有再隐瞒下去的必要,“手下清尸的时候扔在乱葬岗,我半夜把他揪出来扔到了安全区门口。能不能活,就看他自己的命了。”
说完,南峤屏住呼吸看向姐姐,一手护在她的腰际。
南殊却意料之外地长舒了口气:“不是你杀的就好。”
“姐姐不怕你做这些事情。”她抬手抚上弟弟的脸,指尖从他的耳侧略过,最终停在下颌,“只是南峤,父亲的事情,绝不能再发生一次。那太重了,你我背不起的。”
“但是姐姐,我真的撑不下去了。”他此刻陷在进退两难的绝望里,没时间想那些虚无缥缈的业力纠葛,“如果我不干了,护不住你,你会不会怪我?”
南殊明白他的意思。褚家虽然表面上风平浪静,可一旦南峤失势,就会立刻陷入腹背受敌的境地。到时候别说家业会被内外瓜分,就连他们几人都会落到性命堪忧的境地。
可看他这几日痛不欲生的模样与在呕吐中逐渐瘦削的身影,南殊显然只有一个选择。
她轻轻按住南峤被汗水打湿的鬓角,声音轻柔得如同一方丝绢,拢在他的心头:“南峤,我们是一母同胞的姐弟,怨你就是怨我自己。”
声音落下时,褚南峤骤然垂下头,眼泪接连不断地砸在地上。
“好了,哭什么?这不是都还在吗?”南殊捧起南峤的脸,强迫他看向自己。
南峤哽咽着点头,泪水顺着下颌滴落,终于慢慢止住了抽泣。
“我会在卸任前送你到苏州去。”他将护在南殊腰间的手收得更紧,“你到妈的身边去安心待产,什么都别管。”
南殊怔住一瞬,随即弯起嘴角,抬手抹去了南峤眼角的泪痕。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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