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一盏明前

南殊在苏州常住的宅子是一座白墙墨瓦的苏式小院。脊角高翘的屋顶,江南风韵的门楼,上面赫然写着三个大字——“璇畅居”。

这座宅子原是她外公赠给她母亲璇小姐的嫁妆,寓意“璇畅安乐”。如今院门犹在,门楣不改,院中却早已物是人非。

傍晚时分,夕阳斜洒在红木漆镶象牙的座屏风上。沈承昱是初次到访,所以由梅香引着来到饭厅。

他进来时桌上已布好六碟两碗,可左看右看却没见南殊的身影:“二小姐呢?”

“二小姐有事出去了,她叫您不必客气,先用便是。”梅香恭敬答道。

这才刚到苏州不过半日,她就急着出去?沈承昱心里存了个疑影却也不好多问,毕竟人家都给自己安排好了,也没亏待什么。只好坐下来独自用餐。

执著时忍不住看向对面的空椅,眉心微动,不知是不满还是担忧。

忽而一笑,低声道了句:“二小姐......好生忙碌。”

彼时,褚南殊正在厂里忙的纸页翻飞。七日过去,她耳朵上的伤已经好了不少,如今只贴着一张无伤大雅的小纱布。

这一下午她片刻没歇,先是找到了这几日要出口货品的海关批文,而后按照批文时效找到了一批必须要在二十四小时内出关的货品,再遣走众人自己逐单细审。

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在天未黑尽前找到了另一张解码后为“义衣”二字的货单编码。那批货的船期正卡在英资银行信用证的最后时效上。只要它出不了港,南洋合作方便会视褚家违约,当场撕单。一旦港口出事,海关的中间人自然会选择弃车保帅,暂缓配合。褚衡仁精心规划的这条灰色转运线,就得彻底断上一段时间。

他若是想想重启转移流程,就必须更换港口,重构人脉,再批批文,还要重新打点南洋线路,一套流程下来少说也得两个月。

这么长的时间,足够南殊查出真相再出手了。

现在她要做的就是伪造一张假单,再拿到沈承昱的签名就行了。

走到这儿,南殊的嘴角不住地微微弯起。拇指轻轻拂过那张单子一角,将它压在一旁的文件底下才唤道:“来人。”

“二小姐,您有何吩咐?”小厮敲门后进来。

南殊没看他,假装随意的摆弄着一支嵌银的万宝龙钢笔,漫不经心的说:“传话回家里,告诉沈先生明天一起去厂里看看。要他下午两点顺路到贺公馆接我,我与他一同前往。”

“是。”小厮得了吩咐便恭敬退下。

璇畅居内,沈承昱刚换下外袍准备休息,便有人来报。

“二小姐派人传话,邀请沈先生明日去棉纱厂参观指点。烦请您同司机在下午两点顺路去贺公馆接她,同行赴厂。”梅香低头站在门前,十分规矩的汇报。

沈承昱抬眸,原本打算细看报纸的动作顿了顿。他低笑一声,似是对这个突然的安排毫不意外,又似有些哭笑不得。

“还真是……给我安排的明明白白。”

贺公馆位于苏州城西的半塘街,前临溪水,后倚垂柳,隐在高墙深院之间。外看不过是寻常白墙灰瓦,门前两株玉兰,春日开得洁白似雪,只有熟悉地界的人才知道,那厚重朱漆大门之后,是一座望族宅第。

贺绍卿一早就携小厮在门口等着了。

一身藏青西装袖口略微翻起,露出白衬衫上绣着暗纹的棉料边。衬衫挺括,领口微敞,一枚细链怀表从马甲口袋垂落,随步伐轻晃。脚下皮鞋锃亮,鬓发整齐,一看就是早早儿起来打理后的结果。

听见汽车的引擎声渐近,贺绍卿下意识理了理袖口,又觉得这样显得太刻意,只好垂手站直,目光盯着那辆黑色轿车缓缓停稳。

车门由侍从打开,褚南殊抬手搭着车门下来。指上覆着一层米色薄纱手套,一举一动都是从容得体。

她今日穿了身湖蓝色水波纹旗袍,衣料随步伐轻拂,裙摆在石板路上曳出浅浅弧线。肩上搭着一件米白羊毛短披风,领口是巴黎样式的翻边剪裁,内里绣着浅金暗花,好不精致。

贺绍卿的喉头微微滚动,默念着早在心里练习过许多遍的开场白。终于在她走近的那一刻开了口,声音不大,却足够清晰:“褚小姐,好久不见。”

南殊红唇轻启,神色自若的露出一抹温婉的笑,柔声细语:“绍卿你好。”

她这温柔牌打了贺绍卿一个措手不及。他怔了一瞬,像没料到她会如此轻易地卸下距离,耳根不受控地微微泛红。半拍之后,才赶忙侧身让出门道,语气带着一点慌乱的客气:“快请进吧,屋里已经备好茶了。”

南殊点点头,步伐不疾不徐地走上石阶,衣摆微曳而过他身侧,带起一丝清冽的香气。贺绍卿下意识想跟上,脚步却迟了半拍,等小厮已在身后关上了门,他心里那股尚未平复的悸动仍未散去。

厅中茶案早已备好,紫檀木小几上摆着一套青花瓷盖碗,水汽尚温,空气中带着淡淡的龙井清香。

南殊落座时姿态极稳,将披风轻搭在椅背,露出旗袍斜襟间一枚素银扣。揭开盖碗,低头轻轻一嗅,似有若无地笑了一下,开口道:“今年的明前茶?”

贺绍卿望着她那指尖动作,竟一时间移不开眼。直到她抬眸看他一眼,他才像被惊醒似的笑了笑:“刚到的头采,特意给你留的。”

见他这幅局促的样子,南殊的笑终于从眼底漾起,不再是礼数周全的客套。她微微偏头看着他,语气温柔而坦然:“不必如此拘着吧。”

这句话一落,屋内的空气似乎也松快了几分。贺绍卿一怔,随即低低笑了一声,眼中的紧张也终于褪去几分:“是我不好。”

南殊用盖碗轻轻拨弄着盏中漂浮的茶叶,看似漫不经心地发问:“我听人说,你回来之后在城市资源统筹组任职?”

听她这样问,贺绍卿非但没有起疑,反而对南殊的关心十分开心,忙答道:“是,年前刚调过去,暂管一块外港通关,还有些批文统筹的事。”

“要事繁多吧?”她依旧不急不缓地问,语气中却渐渐收紧了闲聊的意味。

贺绍卿一笑,略带几分自嘲:“苏州这摊子事,说大也不大,说小也不小。每天都像在解绳结。”

眼神顿在此刻,南殊撂下盖碗,神色也严肃了几分:“如今沪上许多商人都在借战争之名做财产转移。有的是日本人买线,有的是广东来的地下势力,有的说是英国教会的钱。我倒是不大管这些,只是听说有人在南洋集运纱布,最近苏州许多家布厂都被预订光了,出口方向怪得很。”

贺绍卿闻言也是微微一顿,眼中闪过一瞬间的思索。他垂眸喝了口茶,才道:“这事前些天我也听人提起,港口上确实有些单子,看着来路不明,走得却快得很。上头虽然批得急,但下面的流转未必全清楚。”

随即偏头唤来门外小厮:“去联系港务署的人,让他们把今晚的急单全部拦下。说有单号重报,要核实。”

挑眉回身看向南殊,语气仍轻:“你若说怪,那我便当它真的怪了。查查看。”

话音刚落好似又想起什么,开口叫住刚要出门的小厮:“告诉外调组,查查这些单子是哪些厂子出的,近三日内的都列出来。谁的单子走得快,报得勤,就从谁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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