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鸡汤不烫

眼前赤红一片。

黄浦江面浮起滚滚浓烟,浪潮随着孩童的哭喊愈发汹涌,自江水深处翻起千张狰狞的面孔。

哭声由远及近,熟悉得可怖。是南彻吗?还是她自己幼年时期的回响?

巨浪翻卷起那张熟悉的面孔。眉眼温柔,拢鬓如旧,欲言又止,终被一声枪响吞没。

“妈妈!”南殊猛然从梦中惊醒,呼吸骤促,额前冷汗如雨。

黑暗中费力地撑起身,一声压抑的呜咽伴随泪水倾泻而下。大颗的泪珠砸在被褥之上,晕出一圈圈水痕。

“梅香!”南殊的声音哑得几乎听不清,像是从梦魇中撕裂出来的低语。

下一刻门就被推开,梅香一边系着领口的盘扣一边奔到床前。见小姐脸色煞白,泪迹未干,急忙上前替南殊披上外袍,才轻抚她的肩膀安慰道:“小姐,您梦魇了?”

南殊没有回答,只是用手抹了一把眼泪,力道重得像要将心头的恨与屈也一并抹去。

“几点了?”

“刚过四点。”梅香望了眼窗外天色未明,便低声问道,“您要不再歇一歇?”

南殊摇头,抬手示意梅香自己无事,闭目缓和片刻才开口道:“这个时间,厨房那边也该准备起来了吧。”

“是。要不我叫他们给您备一碗安神汤来,您喝了好休息?”

“不用。昨天我叫你安排厨房准备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吧?”

梅香见主子说不用,就去一旁倒了杯水递过来:“昨天吩咐下去了。”

“好。”南殊喝过水后,嗓子清亮了不少。

清晨七点,褚府的前厅静雅如常,窗外新栽的海棠在薄雾中透出晨光的红意。仆人们已悄声布好餐具,细瓷汤盅中冒着腾腾热气。

褚衡仁一如往常准时落座,衣着得体,鬓角整洁,举止间自有一股久经商场的稳重气派。目光扫过餐桌,见众人都在,唯独南殊的座位仍空着,眉心不禁轻轻一动。

昨日南殊虽是说了重话,可当父亲的又怎么会真跟孩子计较?毕竟昨日那般场景,换了谁都保不准做出什么事来。

于是转头吩咐身侧的佣人:“你去,温一杯桂花豆浆给二小姐送上楼。”

说罢,才抬眼望向沈承昱,神色由和缓转为热络,笑道:“承昱,别拘束。我与你父亲是管鲍之交,你在这儿就当是自己家一样。”

“多谢伯父。”沈承昱微微向前倾了下身子,礼貌应声。只不过在点头时,目光不经意间扫到南峤抽动的嘴角。

“父亲!”清脆声音自远处传来。众人闻声望去,见褚南殊端着一只温白描金的瓷盅走来。

她双手托着温盅,指尖垫着一方熨得平整的白绢,袖口卷至肘弯,纤细白皙的手腕上还带着些水汽。

盅身绘着几枝疏梅,盖子严丝合缝,盏沿还氤氲着一圈雾气。

她径直走到褚衡仁身边,微一屈身,声音难得的还带着几分娇俏:“父亲,这是我为您做的鸡丝官燕羹,金香起首,瑞气盈堂。”

说着便揭开盖子,一股清香暖意缓缓散开,引得一旁的丫头都忍不住想要多吸上一口这香味儿。

“这……是你做的?”褚衡仁惊诧之余又不免生出几分狐疑。毕竟他这个小女儿可是十指不沾阳春水,今日突然来这么一套,实在过于反常。

褚衡仁的反应,完全在南殊的意料之内。

于是她面色有愧地低下头去,只是提起帕子轻轻擦去手指上的水痕。言语间一字一顿,却不含糊:“父亲,昨天是我错了,我不该那样无理。您做的每一件事,我未必懂,也未必认同,但我……不该那样问您。”

褚衡仁看着眼前这碗汤羹一时没有说话。他不懂厨艺,却也知这道鸡丝官燕羹很是费功夫。

视线移开落到南殊身上,只见她那双一向倔强的眼如今乖巧地低垂着,整个人安静得都不像他褚衡仁的嫡亲女儿。

忽而想起夫人自裁那年,小南殊刚满十岁。那时她看向自己的眼神,就已能映出滔天的怨。他在那一刻便知道,他这个女儿,骨子里头硬着呢。可如今,竟也长成能为他执箸亲烹的大姑娘了。

褚衡仁叹了口气,从那盅里舀了一勺送入口中。燕窝柔软,鸡丝绵透,一股清香暖意顺喉而下,将一切烦忧也一并带了去。

“好了。”他为人虽然有时倔强,但终究不是铁石心肠的人,“你呀,不必费这些功夫。不惹事,就是对我最大的孝心了。”

“是父亲,女儿知道了。再也不会惹父亲烦心了。”南殊言语间满是对父亲的敬重,甚至添出几分撒娇的意味。

鬓霜未减心犹软,女儿娇语便**。褚衡仁一大早就被幺女这样哄了一番,心里顿时将昨日之事一笔勾销,招呼道:“坐吧。”

“是,谢谢父亲。”此刻褚南殊才露出笑来。

这一出大戏看得沈承昱是一头雾水,南峤却在心里泛起嘀咕。从小他就是最知道姐姐的人,南殊突然演这么一出,肯定是憋着坏呢。

可他没说也没笑,只是起身帮姐姐拉开了椅子,而后朝着父亲看不到的方向狠狠白了南殊一眼。

众人看了半天的父慈女孝,这会儿才开始吃起来。

今日有贵客登门,褚衡仁作为父亲,必得闲话家常几句:“承昱,你此次休长假从英国回来,大可在上海多停些时候,让南殊带你到处转转。”

这话显然就是在故意撮合二人,正中南殊下怀。还没等沈承昱回话,她便抢先道:“父亲,我想过几日陪沈先生去趟苏州,看看那边的棉纱厂。”

沈承昱疑惑,心想这还是昨天晚上那个说话夹枪带棒的人吗?他哪里会猜到,南殊只是想借此机会跑去苏州见贺绍卿,以阻拦父亲的计划。

“哦?”褚衡仁抬头,带着打量,“你想去苏州?”

“我知道沈家在苏州的洋行与我们的棉纱厂有出口方向的贸易往来,正好可以借此机会,让沈先生去厂里看看,日后才能更好合作呀。”南殊字字沉稳恭敬,说辞滴水不漏。

听这话,褚衡仁吃饭的动作一顿,目光审视地落在南殊身上。

昨日之事就连南峤都没查出个所以然来,可见背后势力不浅。

而风越紧,南殊越是硬要外出。借沈家之名,扯棉纱之事,褚衡仁理所应当地认为女儿就是想借机逃走。

他没有拆穿,只轻叩指背,沉默半晌才道:“如今这世道,光靠嘴不管用,能做点实事是好。”

向前倾了倾身子,想将勺子里的汤喝完,却实在没了心情。

摇头轻叹一声,将勺子扔回盅里,才补上一句:“离开上海避一避吧,家里这些日子,确实不清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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