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纸上谈义

“什么算盘?”折腾了一天,南殊此刻才知道,褚衡仁在今天办这么大一场鸿门宴到底所为何事。

喉咙有些发涩,而后嗤笑一声:“父亲,您以商业合作为由安排沈承昱来上海,就是为了给我相亲是吗?”眼尾止不住地颤动,心中想要质问的万语千言最终还是尽数化作转身的力量。

她没再多留一眼,径直走出书房,脚步极快,袖风带起桌上一叠文件轻响。

“姐!”南峤顾不得父亲反应,立即追出门去。

看见南殊只是奔进了后花园,他才放下心来。恰在此时,梅香抱着空茶盘匆匆赶来。她快步行礼,几乎没停就要继续追去。

南峤突然想起什么忙叫住:“梅香!”

她这才猛地刹住脚步,向花园的方向张望一瞬才转身走回南峤身侧:“大少爷。”

只见褚南峤从口袋中拿出一只鼓着的信封递到梅香手中,顿了顿才道:“替我交给二小姐,就说是在路边找到,叫她别再问了。”

梅香接过信封,指腹一触便觉沉重冰凉,哪还不明白其中所藏。垂眸应声道:“是,少爷。”

南峤点头,轻拍她肩膀两下,转身朝楼梯走去。

将东西藏在茶盘下,梅香正要朝花园走,却见走廊尽头的阴影里仿佛立着一个人影。

心下一惊,试探着问:“谁?”边说边上前两步,可那影子眨眼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梅香只好暂且压下惊疑,向花园走去。

彼时,褚宅后园风起,香樟叶响,倒映着灯影微晃。

南殊独自一人坐在石凳上,翠玉烟嘴垂在指间,烟雾朦胧,模糊了视线。

身后传来缓而轻的脚步声,南殊以为是梅香过来,于是习惯性地吩咐:“别跟着了,我自己坐一会儿。”

“二小姐。”声音低沉,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试探。

南殊回过头去,目光与站在两步开外的沈承昱交汇。他双手插兜的动作不算规矩,却也没主动上前。

刚才南殊闯入后园时,沈承昱正在窗边望景。他本不想插手旁人的家务事,可见她一人落座的凄凉模样,终究还是决定下楼来同南殊说上几句。

“沈先生,感谢您今日出手相救。但今日,只能失陪了。”南殊此刻可没心情跟他客套,言谢的同时就已转过身去。

沈承昱见她要走,即刻出言相劝:“今夜你怕是也睡不着,不如陪我抽完这一支。”

南殊没有说话,略带烦躁地抖了两下烟灰,别过眼去,可最终还是从包里拿出一只嵌着珐琅的银质火机朝沈递去。

接过她递来的火,沈承昱将烟不紧不慢地引燃送到嘴边。气氛静如潭水,只有烟雾升腾。

侧眼看向南殊望月不语的模样,沈承昱无比清楚她此刻绝望的心情。

褚家同沈家是世交,南殊幼年丧母之事他也有所听闻。再加上如今两家秘密共事,沈承昱自然能够猜到南殊在经过枪案后的反应,是因为她明白将她推进这场杀局的不是别人,正是她的亲生父亲。

在褚南殊心里,父亲如今的举动还是在为了一己私欲牺牲亲人。行迹同当年牺牲发妻时一模一样。

可沈承昱站在一旁,自认为看得更清楚。

于是便从口袋里掏出那张早就准备好的票据副本,单手展开递在南殊眼前,低声道:“我不知道你会不会相信,但,还是看看这个。”

南殊曲眉,看向沈承昱的眼神里掺杂了几分莫名其妙,可还是将那票据接了过来。

定睛一看,这是一张落款为C.Y.Shen,却盖着褚家布行公章的出口货单。她一眼就认出,这是父亲与沈家合作的那批货。显然,这才是沈承昱此番来沪的真正目的。

她眸色微敛,片刻沉默,便将视线投向纸张下一页。那是一串对照表,写着对应批号的译码,而这章货单的编码解出的正是“义衣”二字。

“中央署财政混乱,对一切资源层层盘剥。我相信,褚伯父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民族着想。”沈承昱轻声,语气克制,带着一丝劝解意味,“我把底牌亮给你,并不是求你同我们一样,只是想你别误伤自己。”

南殊没有答话,只是低头看着手中那张纸,仿佛纸上的每个字、每一道褶痕都在向她诉说着更深的秘密。

父亲之前的举动究竟是为了一己私欲,还是真的另有目的?

没有。

不过几秒她便得出结论。

能够为了权势逼死发妻、将家人当筹码的人,怎么可能突然良心发现升起如此大义?

且面前的人,神情虽稳,可言语间却还是带着那居高临下的说教,与令人厌烦的掌控。

南殊垂眸,只暗暗将那货单上的编码记下。

青绿色的烟嘴重新落在两瓣红唇之间,烟雾弥漫,火光照亮了褚南殊精致面孔上满含恨意的双眸。

票子随着火焰的消散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片片焦黑,悠悠落在地上。

沈承昱的目光一瞬间失焦。他从未想到南殊会一言不发就将这份副本烧掉,甚至连一个能够让他心领神会的动作都没留下。

“你们这些人……”她终于开口,声音却如针挑绸缎,淡而坚,“总觉得把我卷进来,就是对我的成全。拿着一张纸,就指望旁人能理解,好像我能拿到这样的机密,是无上荣耀一般。”

这话好似一记重拳,狠狠打在沈承昱的心口。

其实他原本也不指望南殊能够凭一张单子就原谅父亲。他只是想让她愿意去信点什么,哪怕只是一瞬,他今夜也就不算白站在这儿。可如今他才明白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多么愚蠢。

只能眼睁睁看着南殊将烟头按在石桌上的烟灰缸里,消失在自己的视线当中。

见小姐过来,梅香连忙上前将羊毛披肩搭在南殊身上,一路随着主子回到了房中。

刚刚她已命人备了百合莲子羹等在南殊房门口,这会儿她回来刚好端进屋里。

在南殊坐在妆台前时将碗递上前,才低声在小姐耳畔道:“这是大少爷让我给您的。他说,叫您不要再过问此事。”说着,才将那信封从托盘下面取出。

南殊接过信封,直接便将里面的手枪取了出来。

就是南彻丢的那把。这枪很特别,是褚衡仁的旧物。

枪管上的纹样是在法国定制,连里面的子弹在市面上都难得一见。这次多亏了南峤做事利落,不然这个东西要是落在旁人手里,又得是一场腥风血雨。

看着枪管上的焊接补痕,褚南殊忽然眯了眯眼,像是从那道痕迹中看出些什么。

——义衣。

那两个字,如鬼影般缠上她的思绪。

“为什么那张单子有沈承昱签名……”口中喃喃,随后眼底骤然闪过光亮。

她此刻便明白了父亲在苏州的计划。

褚南殊知道沈家在苏州设有一间英资背景的洋行。此洋行与褚家远东布料联合商会合作,名义上只做仓储,不问进出口细节。

但那个签名出卖了他们全部的计划。这间商会远不是表面上那么简单。

沈家是在用外资做保护伞,为褚衡仁转移资产提供便利,如调单、包装、混货出境。所以那张货单上才会有沈家人的签名。

“天呐……”南殊不禁冷笑出声。

比起父亲是为躲盘剥救济前线,她更相信真相是褚衡仁是要借机运送大量棉纱出关,以待战争打响后发一笔横财。

既然都想到这儿了,以南殊的性子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天大的机会。

抬手招呼梅香过来,开口问道:“我听说贺绍卿回来了,在城市资源统筹组任职?”

“是。”梅香应声,“贺少爷前些日子还给您递过帖子,想邀您去苏州一聚。”

“给他回信,说我想见他。”

指尖轻拨,略带玩味的将那杆枪转于掌心:“今天开始,褚家,我说了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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