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舒家小院也是一片忙碌。
屋里靠炕边立着一口新打的香樟木箱,这是秦氏特意找姚木匠为乔哥儿定下的嫁妆箱。
家里虽不宽裕,但这几个月卖包子攒下的钱,足够她为乔哥儿置办些体面的嫁妆。
两床新被褥叠得整整齐齐,一床厚实冬被,一床轻薄夏被。还有一块好料子,留着给乔哥儿裁新衣裳或做别的都使得。
再加上木梳、铜镜、针线篓子,一对木盆和一摞粗瓷碗等家用物什,秦氏一件件收进箱中,码放齐整,碗与碗之间还细心地垫上软布。
“东西不算多,但过日子够用了。”她合上箱盖,轻声自语。
舒乔安静站在一旁,看着娘为他打点这一切。当秦氏从炕头木匣里取出那个红布包时,他好奇地探过头去。
红布层层展开,露出一支银镯子,在晨光中泛着温润的光泽。这是秦氏当年的嫁妆,前几日特意用碱水擦得锃亮。
“乔哥儿,把手伸出来。”
“娘……”舒乔喉间一哽,鼻尖发酸。这镯子他再熟悉不过,爹在世时娘天天戴着,爹走后就仔细收了起来,只在想念时才会拿出来看看。
“好孩子,大喜的日子,咱不兴掉眼泪。”秦氏压下心头的酸楚,笑着拉过他的手,轻轻将银镯子套进他的手腕,“若是娘再多卖些时日的包子,就能给你打支新的了……”
“娘别这么说,这支我就很喜欢。”舒乔红着眼眶摇头道。
“乔哥儿喜欢就好。”秦氏温柔地抚着他的头发,心中百感交集。
当家的去得早,乔哥儿早早担起家事,照顾弟妹,从无半句怨言。如今眼见要出嫁,她心里是既欣慰,又万般不舍。
院里头,舒小圆和舒小临早已坐不住,扒着门框朝外张望。
舟阿么和方大娘过来,见俩孩子这般模样,不由笑了。
“迎亲的队伍且得傍晚才到呢,这就等不及了?”舟阿么打趣道。
舒小圆笑嘻嘻道:“我们就看看!”眼尖瞧见舟阿么手里端着的小碗,凑上前问,“舟阿么,这是什么呀?”
“我晒的梅子干,待会儿给乔哥儿上轿时含一片,免得路上颠簸难受。”舟阿么递给她一块,看她酸得直眯眼,忍不住笑了。
秦氏从屋里出来,闻言一拍手,“我前儿还说要去买呢,忙起来竟忘了。”
“正好,省得再花钱了。”舟阿么抓了一把梅子干分给他们,“今年二弟家梅子大丰收,送了一大筐来,我都晒成干了。”
方大娘连连摆手,“这梅子太酸,我这老牙可受不住。”
舒小临却吃得津津有味,一个接一个。舒小圆和秦氏尝了两个就停手,都觉得酸得倒牙。
“下午绣帕子容易犯困,我就吃几个提神。”舟阿么说着把碗递给秦氏。
几人正说着话,林阿么推门进来,满面笑容道:“都在呢?我没来晚吧?”
林阿么是秦氏请来为乔哥儿绞面上妆的。这活儿要请儿女双全,家庭和睦的福气人才吉利。方大娘推荐了林阿么,两家本就相熟,再合适不过。
这时,舒乔已换好了嫁衣。海棠红的料子衬得他肤白如玉,眉眼愈发清俊。他有些羞赧地站在那儿,轻声向长辈们问好。
“哎呦,这衣裳衬得乔哥儿真俊!”舟阿么上前替他理了理衣襟,满口夸赞。
“人长得标致,穿什么都好看。”方大娘也笑着附和。
“哥哥真好看!”舒小圆看得眼睛都直了。
他被夸得面颊绯红,忙走到桌前坐下,“麻烦林阿么了。”
“不麻烦不麻烦,”林阿么笑呵呵地端详着镜中的舒乔,“乔哥儿底子好,稍微上点胭脂口脂就很好看。”
舒乔自是听他的,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连连点头道:“林阿么你看着来就好。”
林阿么净了手,拿起木梳,一边为他梳理长发,一边念着吉祥话,“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儿孙满地……”
舒小圆和舒小临被支到院里,听着屋里传来的动静,相视一笑。
舒小圆原还嫌下午漫长难熬,可真当迎亲队伍到时,她又觉得时间过得太快了些。
临近酉时,巷口传来喧天的锣鼓唢呐声。喜乐由远及近,舒家门口很快围满了看热闹的街坊。
程凌走在队伍最前头,身姿挺拔,眉目俊朗,大红喜服更添几分英气。
“舒家这夫婿真精神,乔哥儿好福气啊!”
“瞧这迎亲的阵仗,热热闹闹的,多好!”
“脸能当饭吃?不过是个乡下泥腿子,能有多大出息,没见过世面!”
这刺耳的话一出,众人纷纷侧目,见是张家媳妇,皆露出厌烦神色。
当即有人呛声道:“张家的,人家大喜的日子你在这儿胡咧什么?程家再不好,也比你那欠一屁股债的侄子强百倍!”
张家媳妇的侄子前些日子因赌债被人当街打断腿,哭爹喊娘的惨状整条巷子都看见了。
张家媳妇虽不敢明着接济,暗地里却没少帮忙,前阵子刚被公婆责骂,那动静闹的大,巷子里人都知道了,都看着好戏呢。
“张家的,我刚看见你婆母也往这边来了。”有人不咸不淡地提醒了一句。
在众人异样的目光中,张家媳妇脸色一阵青白,想起自家那糟心的侄子和公婆的训斥,悻悻地哼了一声,撞开旁边的人走了。
被撞的那人嘿了一声,拍拍肩膀不满道:“这没眼力见儿的!”
人声喧闹嘈杂,程凌站得笔挺,待三叔公和王媒婆依礼过后,才稳步踏入院中。
秦氏看着眼前沉稳的哥婿,心中满意,温声叮嘱道:“程小子,往后同乔哥儿好好过日子。”
程凌郑重颔首,目光恳切道:“娘放心,我会待乔哥儿好。”
秦氏知他性子,不再多言,引他进屋。
舒乔顶着红盖头,眼前只见一片朦胧的喜红,耳边人声嘈杂。听着熟悉的脚步声走近,视野里出现那宽阔肩背,他心中一安,轻轻俯身环住了程凌的脖颈。
夫郎温软的身躯隔着衣料传来暖意,一缕若有似无的淡香萦绕鼻尖。
程凌深吸口气,结实的手臂将身后的人往上托了托,在众人的欢笑与祝福声中,步履稳健地朝门外走去,稳稳地将他的新夫郎送进花轿。
王媒婆挥着红帕子,扬嗓高喊:“起轿——!”
锣鼓唢呐再起,花轿在撒下的喜糖和铜钱中,缓缓朝清水村行去。
秦氏跟着送到巷口,直至那一片红色彻底消失在尽头,才领着两个孩子往回走。她强撑着与道贺的邻里寒暄,待院门一关,眼中的泪终是落了下来。
方大娘轻拍她的手背,温声劝慰,“程家是踏实人家,乔哥儿的好日子在后头呢。”
秦氏拭去泪水,含笑点头道:“是,是这个理。”她只是一时舍不得。
舒小圆和舒小临也红了眼眶,既为哥哥高兴,又满是不舍。
“好在哥哥后日就回门了。”舒小临扯着她的衣角说道。
一句话,冲淡了离愁,几人脸上又渐渐有了笑意。
另一边,程家院落早已宾客盈门,热闹非凡。
“听着声儿快到了。”程姑姑和许氏在门口张望,回头笑道。
路尽头果然出现了那抹喜庆的红色,孩子们欢叫着奔走相告,“接亲队伍回来啦!”
原本在院子里坐着的客人,一听都涌了出来,踮着脚朝门口张望。
“新夫郎真是城里的啊,我还以为村里瞎传呢。”
“嘿,你这人真有意思,都坐这来吃席了,还不信。”
“要我说这城里的哥儿,农活又不会,娶回来干啥,咱乡下人家就娶个乡下的就行。”
“我没听说今晚的席面有放醋的菜啊,怎么酸味熏天?”
“你说谁呢?谁酸了,我说的不是实话?”
“我又没指名道姓,谁应就是谁呗!”江小元翻了个白眼,挤到前边看新夫郎。
屋前,花轿稳稳落地。新人被引入堂屋行了拜堂礼,礼成后送入洞房。
喧闹起哄声中,宴席开了。抬轿的小伙子们撸起袖子帮忙上菜,汉子们刚落座就迫不及待地斟上酒水。孩子们单独坐了一桌,个个兴奋得坐不住,在席间窜来窜去,不时被长辈呵止。
新房里,程凌走到床边,看着端坐的红色身影,声音不觉放轻,“乔哥儿,我让小月给你送些吃的来。”
盖头下的舒乔轻轻“嗯”了一声,听着他略微紧绷的嗓音,唇角微弯。
程凌在屋里站了站,听得外面催促,这才转身出去。
不多时,程月端着托盘进来,小心翼翼放在桌上,便乖巧地面朝墙壁站好道:“嫂夫郎,吃的放桌上了。”
舒乔心下感动,轻声道:“小月,一起过来坐会儿吧。”
“不了不了,”程月连连摇头,认真道,“娘说了,不能看的。”
舒乔知她守礼,不再勉强,自行掀了盖头用饭。
一碗白米饭,席面上的菜都有,还贴心地备了碗清淡暖胃的面片汤,煮得软烂适口。
虽说上轿前含了舟阿么给的梅子干,但一路颠簸还是让他没什么胃口。舒乔喝了半碗面片汤,又吃了几口菜便放下筷子。
重新盖好盖头后,他轻声道:“小月,我吃好了,麻烦你了。”
程月这才转身,见他吃得不多,想着大伯母的嘱咐,端着盘子又匆匆出去了。
席间正热闹,众人围着程凌敬酒。
好在今日备的是不易醉的米酒,程凌来者不拒。程大江、程二河和程姑父也在一旁帮着挡酒,气氛愈发酣畅热烈。
程月向许氏回话后,赶紧回到席上。
王师傅的手艺果然名不虚传,肘子炖得软烂入味,红烧肉肥而不腻,糖醋鱼酸甜适口,猪杂炒酸菜鲜香开胃,连素三鲜都清脆爽口。
更别提还有其他几道硬菜,今晚可是能大饱口福了。
席间众人忙着吃菜,待碗里见了底,才有空儿闲聊。
隔壁家的单婶子扫了一圈院子,好奇地问程月,“月儿,你嫂夫郎长啥样?好看不?”
“好看!特别好看!”程月认真点头,起身舀了一勺萝卜排骨汤。
“和元哥儿比,谁更好看?”单婶子说着,意有所指地瞟了眼同桌的江小云。
江小云原本吃饱要离席,闻言又坐下,淡淡道:“婶子这话问的,今日是程家大哥的大喜日子,夸新夫郎便是,何必扯上旁人?”
单婶子被噎得说不出话,脸色不太好看,却也不敢再说什么。
江小云是村长家的幺哥儿,上头两个哥哥都是护短的,更别说江二哥还在隔壁坐着,真要闹起来,不仅得罪程家,自己也讨不了好。
程月也觉察出气氛不对,放下碗说了句“大家慢用”,便溜去了灶房。
所幸席间没生出什么事端。夕阳西下,宾客陆续散去,帮忙的乡亲收拾好桌椅碗筷,也各自归家。
喧闹了一日的程家小院,终于安静下来。
暮色四合,空气中浮动着秋日夜晚特有的凉意。
程凌在院中静静站了片刻,晚风拂过脸颊,待身上酒气散得差不多了,他才转身,轻轻推开了那扇贴着大红喜字的房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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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 2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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