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世上再无李无阴

大理寺的官牢里,羁押的都是一些重刑案犯,其中不乏昔日位及人臣的朝官。一朝皇权更迭,有人顺势得道,有人落马为囚。这些人虽命如浮萍,到底是还有几分文人风骨,逼仄的境遇下,行走坐卧却也不似普通囚犯那样神态失常。

过去李时画助秦王夺取天下时,脑海里从未有过这副画面。她会踏入这高墙深锁之地探望易墨邪。

狱卒手举火把,领着她一路向牢房最深处走,左右两旁潮湿阴暗,火光掩映处,挂着'死囚区'三个字的铜牌赫然刺入眼睑。

李时画神情有些伤感。

一旁的流霜姑姑扶了扶她,宽解道:“殿下,您要放宽心,易先生是有福之人,一定会平安无事。”

她未作答,过了半晌,方才沉沉一叹:“他有此番遭遇,与我脱不开干系。”

她这么多年固守桃园,多数时候,都是他出手护着她,自己却难顾及他的安危。

两个狱卒一边站一个,将火把别在门把手上,沉重的铁门啷当一声被推开。紧跟着,一束光亮从里面飘出来。

李时画有些疑惑的抬目望去,那飘出来的稀罕物,竟是一盏工艺精良的孔明灯。

两个狱卒慌慌将灯具扯回来,与她道:“公主请速速跟进来,莫要让人发现这里面的动静。”

李时画半是疑惑,半是好奇,提了提裙摆,一脚踏进门槛里,乍一看,眼前景象着实让她大吃一惊。

却见偌大的牢狱上空,错落有致的漂浮着许多孔明灯,灯里还有些发光的字迹,有的书写的是对家人的寄思,亦有些文采飞扬的诗词,譬如,一盏灯上写的是:“古来南冠客,歃血与谁盟?孤影囚幽室,魂系故园春。”

李时画沿着灯盏一路走过去,尽头,是一座密闭的牢房,牢房里,一群人正围坐在一起高谈阔论,面上毫无颓色,俨然一副国子监师生议事的氛围,那个盘膝坐在主讲台上,神采飞扬正在讲学的人,正是易墨邪。

李时画进来时,他正讲到民本自由论,讲到在这个民族大融合的时代,各国使节学者们互有往来,人文思想将得到全面发展,也将包容更多外来文明,西方学者来我国学习传统思想礼制是为进步,而自小受儒学思想熏陶的国人,也应推陈出新,解放个体思想,还生命以自由,还生活以色彩。”

说到此处,他拿起手里的酒壶,痛快的畅饮一口,饮至一半,清冷的眼神忽地顿住,抬头与她四目相对。

短暂愣了一瞬,酒渍顺着扬起的嘴角淌在粗麻囚服上,看模样,他在这里与在瑶池宫快活时没什么两样,哪有半分阶下囚的愁苦。

他非但与众囚徒饮酒作诗文,还在这里酿酒。

就连两个狱卒也不例外,似没闻过这样上好的酒香,接过囚徒们递过来的酒罐,闭目深嗅,再睁开眼时,欢喜的如获至宝。

易墨邪此人,有种天然去雕饰的特殊魅力。如此境遇下,他竟也能收放自如,全然不将生死放在心头。

他回过神,微敛了目光,放下酒壶,起身朝她走来。逼仄的空气里,似乎弥漫着一种微妙而令人心生渴望的气息。

李时画今日穿的是一袭暗灰色束腰长衫,轻便简约,同时也将她曼妙的身姿构勒无遗。发簪高挽,温婉而庄重。

她与他八岁相识,始来,没有以这样男女有别的身份相见过。

过去易墨邪见到她,多半是一把将她抱在怀里,一起跃上桃花枝头,头微靠在她肩上,以眼观天,说一句:“无阴兄,倘若不是自小与你一同长大,我当真以为自己是个断袖。”

彼时,她默默望望他搂在自己腰上的手,默默想,倘若她不是女子,他定就是个断袖。

瑶池宫的女娥们个个以为他是个断袖。

瑶池宫名字取得华丽,是齐王为拉拢权贵,特设的一处幕僚聚集地。

旁人在此饮酒,饮的是风月里的情趣,玩的是纵横权术的手段。唯他不入主流,日日在桃园流连忘返。

太子倒台后,瑶池宫便被彻底封禁,里面的工作人员,出入朝臣,凡有牵扯,一律入狱。

若说无辜,易墨邪是最不该被牵连的人。

那瓶含有剧毒的千日醉,并非是他与齐王筹谋了什么,却是因李无阴而起的事端。

三年前。

五月十八日瑶池宫仙桃盛宴。

李无阴穿一身粗布衣裳去置办宴席上所用的桃子,每年固定一次大宴,宴请政圈达官显贵,揽尽天下英雄豪杰。酒池肉林,歌舞升平。

这些桃子用榆木盒分别隔开,挑选的品相极好,个个圆润饱满,用手轻轻一撕,整个果皮全部脱落,咬上一口,汁水四溅,蜜桃香味满屋散开。

开宴前一个时辰,李无阴将最后一份桃盒摆上宴台,拍拍手心正欲走人,却见门外的落日光晕下,照出两道修长影子。

这个时辰,宴前已经封场,她是因临时加客,多送了两份桃盒。管厨的娘子掐着时间要她速速离开,这会忽然来人,她直觉有些不对劲。

赶紧拉开身边厚重的台布料子,蹲下身,就近躲了进去。

两个人的脚步一前一后走进来,恰停在她躲避的桌角旁。屋里空旷沉寂,声音被无限放大,她屏住呼吸,听见男人沉冷的低音:“东西呢?”

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听着是有什么东西放在桌面上,另一人自豪道:“这把武器名叫微刺铳,是下官专门从海外西运过来的,别看这东西小巧精致,设计上大有学问,手指轻轻一扣,发射快速精准,留下的伤口细微到如蚊蝇叮了一口,很难看出是遭人暗算。最妙的是,它在刺入皮肤刹那,便会触碰到里面的微刺机关,一百零八根倒刺全部张开,里面的毒液顷刻流出,凡被击中必死无疑,而凶器留在体内,根本查不出源头。”

方才的男子似乎是把玩了半天,道:“东西不错,记住,找的人要靠谱,宴会开始后,找机会下手,争取一击毙命,不要留下痕迹。”

李无阴斜目观察,这桌下的两双脚,四只鞋,一双黑色龙纹云靴,身材约有七尺高度,身份尊贵。另一人穿鹿靴,体型偏瘦,官职至多五品。

穿龙纹云靴的人,声音极好辨认,李无阴闭着眼睛也能猜到,来人是齐王李元吉无疑了。

另一人是个生人,不常来瑶池宫走动,李无阴没什么印象。

她常年闲居在瑶池宫,阴谋诡论时时都在上演,但像这样隐秘且直击要害的谋杀,她头一回听到。

她知道元吉要对付的人是谁。

同父异母的宗情关系在皇室要多凉薄有多凉薄,高高在上的皇位染尽杀戮者的鲜血,能有资格参与竞争的人无一不冷肃绝情。

太子建成与齐王合谋策划多年,一个在明,一个在暗,元吉处事,用的全是阴损招数。

眼下四方初平定,常年征战在外的秦王被设计夺了军权,曾经的滔天权势不复重来。卸磨杀驴的故事即将上演,这三兄弟早晚会有一战,秦王善决策,出手从不迟豫,但今日是齐王的主场,杀人不留痕迹,确实布局精密。

从开局她便知道,宴无好宴。

李无阴在桌下蹲的有些腿麻,但不敢活动身体,时刻注意着二人的动向。

正自神经紧绷时,元吉握在手里把玩的那只武器突然掉落,正正巧合,就落在她脚边。

元吉蹲下身仔细寻找,扒开深绿色的缎面桌布,一束光透进来,顷刻照在她身上,一双滚圆的眼睛死死的盯住她,显然是吓了一跳,半天才反应过来,语气森寒道:“你……听见了什么?”

李无阴眉眼深沉,这时候她稍微表现的惊慌,立时就会被当场击杀。电光石火,全凭演技。她敲敲已经麻木的失了知觉的腿,索性坐在地上,低头揉捏,漫不经心回说:“该听的都听全了。”

元吉面冷如雪,杀意既起,不过是手起刀落的事,右手缓缓抚上腰迹那把短刀。那刀柄制的精巧,花纹也美,杀起人来想必也简单利落。

李无阴祥装看不见他动作,道:“计谋是个好计谋,可惜手上的功夫有些差劲。”

她晃晃手里捡到的微刺铳,铳口准确无误对准齐王,续道:“造艺精良,的确是把杀人不见血的好利器。”

元吉手指微顿,不是他不想拔刀,拔刀就要见血,一把好刀有其血性,只是这血性活生生被李无阴手里那把武器给吓住了。

下一秒,突听见砰的一声响,像是有瓶塞被拔开的声音,随着一股浓烈的酒香扑鼻而来,李无阴身后迅疾的倒下去一人,高举在手里的长剑失去平衡,落下来时刺进自己脚跟,疼的那人一阵呜呼惨叫。

李无阴愣了一瞬,方才她没注意到有人自身后偷袭。循着这股酒香,便见易墨邪从里面一把躺椅上站起来,喝一口酒,悠哉悠哉道:“都说齐王风流,见了美女就走不动道,见到小哥又拔不出刀,这传言感情是真的。”

李无阴有些哭笑不得。

瑶池宫并非太平圣地,时常有人凭空消失,局势时时变化,胜负就在电光石火间,慢上一拍就能丢掉性命。何况是在这里睡上半日。

他当真睡的踏实。

易墨邪伸伸懒腰,慢吞吞走过来,将她从桌底下拉出来,护在身后,缓缓道:“李无阴是我义弟,他父亲曾救过我的命,此前将他托付给我们家,他要就这么不明不白死了,那么,无论是谁,都偿还不起他这条命。”

他并非口出狂言。

易墨邪这个酒鬼,不登大雅之堂,却极能笼络人心。

能自由出入瑶池宫,不被任何势力裹挟,让三教九流,各路英雄豪杰都尊敬三分的人,行事作风难以捉摸,便是齐王,心中也要忌惮三分。

李元吉微微皱眉,他进门前屏退手下,做的就是见不得人的勾当,如今暗杀不成,却被人抓住现行。他便是想杀人灭口,也要看清楚眼下处境。

心中暗自斟酌许久,站起身时,眼底的杀意已隐的干干净净,侧目将李无阴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欣赏道:“都说这瑶池宫美女如云,却不知道何时藏了位妙俏小哥?”

李无阴没说话。

齐王哈哈干笑两声,转头与易墨邪道:“易兄见外了,既然这位小哥是你义弟,本王没有为难他的道理,但不知能否找易兄讨口酒喝?你这壶酒,本王是日也惦记,夜也惦记,易兄若不见外,与本王在宴上小酌两杯?”

齐王时时想将易墨邪纳入麾下,几番盛情款待,却只字不提政事,说的全是酿酒的精髓。作为回馈,易墨邪便赠了一壶千日醉予他。

直至玄武门兵变前五日,齐王酒后推心置腹与他说了一句:“易兄,若非万不得已,本王不会让你陷入政治漩涡,可若有朝一日,本王做成了那件事,这里的人,大多都命不由己了。”

易墨邪酒未醒时,前来寻她,问她说:“无阴兄,这么多年了,你为什么要执意守在这里?”

屋里烛火摇曳,将她的面容照的清丽,脸上挂着半分忧思:“等我父亲来寻我。”

易墨邪深深望她一眼,劝说:“你若愿意离开,我会带着你寻个无人打搅的好地方,过神仙眷侣该过的日子。”

那夜的酒异常浓烈,浓烈到让他昏了头,说了许多糊涂话,抱着她死活不愿撒手,大抵是想连哄带骗,让她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可惜,那夜过后,往昔的兄弟再也不是兄弟。

世上再无李无阴。

如今,她是大唐公主李时画。

……

易墨邪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许久,半晌,缓缓说了句:“玄策公主……你来看我么?”

李时画将目光转向角落里几只酿酒的陶罐,再转回他脸上时,心中无限感慨,道:“看来,你活的很好,是我多虑了。”

易墨邪擦擦怀里的酒壶,壶身上雕的桃花栩栩如生,经年累月,被打磨的光滑如玉,这酒壶他时刻带在身上,断然舍不得送人。

李时画似想到什么,问道:“你送予齐王那壶酒……“

易墨邪浅笑一声,背靠铁栏就地坐下来,道:“假作真时真亦假,齐王已故,前事如何,我并不想追根究底。”

相识多年,李时画十分了解他的性情,也不多做劝解,亦蹲下身,目光与他齐平,一字一句,缓缓说道:“眼前处境,你准备怎么脱困?难道要我肚子里的孩子未出世便已丧父?”

易墨邪肩膀猛的抽动了一下,蓦然转回身来,不可思议的望着她,惊疑道:“你……”

李时画并不多言,站起身,恢复了一惯的姿态,道:“我给你十日时间,十日后,来无阴佛学院寻我,你若没有来,便依你所说,从此以后,你我海角天涯不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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