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几日,彩绮阁的宫人们忙上忙下,终究没在院子里堆出个像样的雪人。
纪明霞有这兴致,不过是怕一院子人守着她一个太过无聊,她自个儿闲不住,也看不得旁人把日子过的沉闷。
这小事传到陆逍耳中,他唇角笑意微不可察。公主肯做这些无伤大雅的消遣,总好过想着打打杀杀。
翌日,他主动备了马车,接纪明霞前往西大营。她想带天鹤同去,被陆逍以不合规矩为由拦下,她也不再多言。
马车驶出宫门,碾过积雪的长街,陆逍倒是没跟着,只派个玄凤和一个太监。
纪明霞轻轻掀起车帘一角,目光掠过街景。
市井风光依旧,只是巡防的人马似乎比往日更密,穿的也并非她熟悉的京畿卫队服色。
陆逍的触角,已无声无息缠紧了这座皇城。
西大营辕门外,得知公主亲至,将士们群情激动,自发列队相迎。许老将军站在最前头,身后将士们已忍不住七嘴八舌:
“公主这些日子究竟过的如何?我们只能私下猜测总没个准信!”
“您怎么进宫后就再没来过营里?莫不是忧思过度?”
“外头那些流言我们一个字都不信!可百姓都快被糊弄过去了,我们若替您分辨,反被骂是公主的走狗。”
一个年轻士兵忍不住提高声音,“公主!臣等宁愿做您的走狗,您若真想做什么尽管下令。您若为君,定是最体恤将士的...”
“就是就是。”
哑叔那两条大黄狗跟着凑趣儿,叫的一个比一个欢。
炽热的话语,沉甸甸地压在她心头。
纪明霞缓步走过队列,微微颔首,随即扬声道:“诸位安心。未来驸马如今理事,他已承诺,军中待遇一切如旧,绝不会亏待将士。”
人群中发出阵阵欢呼。
她顿了顿,声音平稳:“至于流言蜚语,大家不必急于替我辩解。公道自在人心,而人心日久见之。”
“如今,父皇母后骤然薨逝,国丧期间,诸事繁琐,军中事务交还给安国公大家也是放心的,大家散了吧,容我与老将军叙旧。”
将士们纷纷撤下,许平山引着他到中军帐内。
炭火噼啪作响,老将军屏退左右,反复端详着纪明霞,心疼道:“公主近日消瘦许多,身子可大好了?今日怎么突然能来营中了?可是宫中有什么变故?”
纪明霞搀着老将军坐下,细细道来:“师父放心,如今我已痊愈,你不知道,此战我本就负伤,天寒地冻的又经历这些事,难免病的久些,可我底子好,最不怕磋磨。”
许平山恼道:“你这是血肉的身子,又不是铁打的。”
纪明霞笑道:“这几年东征西讨也累了,长缨如今正好躲闲,如今太傅与陆相把持朝政,隔绝内外,陆逍又在其中周转运作,成了最大赢家,长缨技不如人。”
许平山沉默听着,眉头越拧越紧,怒道:“公主不必妄自菲薄,您忙着安外,他们倒好,趁您不备做出此等下作之事,逼死国主,陷害公主,把持朝纲,这是分明是要窃国。”
纪明霞抬眼,目光清亮决绝,说出了让老将军愕然的话:“师父,今日我来,是要您上一道奏疏,拥立陆逍为摄政王。”
“什么?”许平山虎目圆睁,“公主!您这是要向那小子低头?”
“低头?”纪明霞摇头,语气沉静,“师父,您看看军营,这么多张嘴要吃饭,再想想国库,朝廷早已空虚,眼下发到将士手中的军饷,还能维持几时?我们得让天下人都觉得,全军上下对陆逍主持的军饷供给满意至极,感恩戴德。如此一来,他日若军中钱粮不继,待遇削减,天下人会怎么看?将士们的怨气,又会冲向谁?”
她略作停顿,眼中闪过一丝冷光:“他要权,我就把这权名正言顺交到他手,让他成为总理朝政掌管国库的摄政王。站得越高,摔得越重。到那时,所有弊政的恶名,都得由他来背。”
许平山深吸一口气,怒火稍缓,却仍有疑虑:“既知他包藏祸心,何不让老臣率军清君侧?我们不是没有一战之力!”
“然后呢?”纪明霞反问,语气锐利,“师父,如今京城九门守卫,可还全是您的人?城外三大营,态度暧昧的有多少?护**统领又与陆家关系匪浅,一旦宫墙内动起刀兵,我们要对付的就不止陆逍的私兵,还可能被扣上谋逆的罪名,引来四方不明真相的勤王之师。到时内战一起,生灵涂炭,谁最高兴?是虎视眈眈的北狄,还是盘踞东南的水患?”
她走到帐边,望着外面操练的士兵,声音低了下去:“更何况,陆逍敢让我来军营,岂会没有后手?天鹤还在宫里为质。我们若轻举妄动,第一个遭殃的就是她。我不能拿将士的性命京城的安定和身边人的死活,去赌一场胜算渺茫的冒险,就算我成为君主又如何?”
“师父,这些日子我在病中想了许多,北虞朝廷积弊多年,一些制度早已出现问题,然其延续百年,无人觉得是制度之过,所有人都会把罪责归咎为主政治之人身上,从前我父皇是那个主政治之人,我要让陆逍成为下一个人,而我,不破不立。”
许平山沉默了。
他深知公主句句在理,朝中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
“朝中老派想扶植幼帝,部分臣子或许曾属意于我。”纪明霞继续分析,“陆逍设计让我声明受损,又撺掇母后杀害幼帝,此举,正是一箭双雕,让我们两个名正言顺的继承人都无法顺利登位,他才能以权臣之姿,总揽朝纲。我们此刻推他上去,是让他成为众矢之的。只有让他自以为大权在握,志得意满,我们才能在暗处布局。”
许平山望着公主眉宇间那份与年龄不符的隐忍决断,忽然想起,他年少时原本想辅佐的或许就是这样的君王,如今他虽功成名就,其实并未实现曾经的愿景。
他终于郑重点头:“老臣明白了,这奏疏,我上。”
纪明霞安下心来,问道:“还有一事,三月宫中女学,可否叫敬意姐姐入宫?”
“敬意?”许平山目光微动,敬意是他幼女,幼时曾入宫做公主伴读。
“宫里需要绝对信得过的自己人,再者,我日后也难得机会出宫。”纪明霞没有多说,彼此已心照不宣。
许平山点头,两人东拉西扯,约莫说了一个时辰。
纪明霞想起她那周身雪白的战马来,问道:“飞芦呢,我去看看它。”
许平山听到这个又气又笑:“那小没良心的家伙好着呢,公主去看便知。”
马窖离得不远,一行人到那一看,飞芦在其中格外突出,纪明霞扶额无言,好好一匹精瘦的战马才不到一月被喂成一只小肥猪。
纪明霞拍了拍它,它认出主人,兴奋的嘶鸣,纪明霞飞身上马,见它不爱动弹,于是又跳下来,摸了摸马头,转身离开了。
飞芦嘶鸣一声似是在挽留,她没有回头。
她带不走飞芦,见它安好也就放心了。
临行前,纪明霞见玄凤正与将士们切磋,围观之人皆称赞此人厉害,打了好一会,竟没遇见对手。
许平山觉得失了面子,上前道:“好小子,跟老夫打一场。”
纪明霞在一旁看热闹,军中围观之人也陆续围的里三层外三层。
二人交战许久,终究是玄凤落了下风。
许平山得意道:“我要是像你这年纪,你在我手下撑不过十招。”
玄凤恭敬道:“国公爷宝刀未老,可臣今日也与其它几位将军切磋,耗尽气力,若是再战,臣未必败。”
纪明霞也不害臊,上前道:“别争了别争了,我才是北虞第一武将。”
众人大笑,玄凤心有不甘,但天色已晚,随行的公公催促,三人该折返了。
回宫的路上,她心绪比来时更沉,如今的博弈,每一步都踩在刀刃上,牵扯进来的人只会越来越多,她不能输。
玄凤干脆把马车丢给老太监驾驭,他钻进车里,问道:“公主这般处境,他们竟还愿拥护你。”
纪明霞得意:“羡慕了吧?你仗都没打过懂什么。”
玄凤想反驳,却半天没憋出话来,又钻出去夺回缰绳,马车驶的飞快。
回到彩绮阁,她刚踏入宫门,便被眼前景象弄得一怔。院子里不知何时立起了一排排造型各异的雪人。
陆逍候在院中,面露得意。
内侍低声禀道:“殿下,是陆大人吩咐匠人精心堆的,说是给公主赏玩。”
纪明霞脸笑的僵,一时无言,这都,什么跟什么......
陆逍问:“公主可还喜欢?”
纪明霞思量半天,才开口:“喜欢,记得叫御膳房多做些冰糖葫芦,给它们一人发一个,别饿坏肚子。”
陆逍拧眉,以为自己听错了:“嗯?”
她灿然一笑,道:“你的事我已经办妥,做为回报,给我宫人赏点吃食也不行吗?”
陆逍强稳住往日端庄,道:“它们,也算宫人?”他从前竟不知,公主如此莫名其妙。
纪明霞理所当然,只点头,不答他的话。
陆逍疑惑:“那为何又飞得是糖葫芦?”
纪明霞也疑惑:“别的东西让它们怎么拿?”
陆逍看着玄凤,玄凤看着陆逍,在场诸君亦面面相觑,唯纪明霞阔步走入阁中,自然地饕餮起晚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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