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慈山,寿延楼。
被木条封住的门窗,透进来缕缕幽暗的光。
邺孟琉抱着双膝,背抵墙壁,坐在角落静静发呆。
身上的衣裳沾满脏污,脸上也有污迹,发髻凌乱,毫无往日的光彩。
静谧逼仄的空间里飘逸满灰尘,木头**散发出潮湿的气味,随着呼吸,全都往她鼻子里钻,好像她也成了这阁楼里的一个物件,被人遗忘。
已经过了一夜,她不知道自己赌赢了没。
正是心中无底时,忽地,于死一般的寂静中,她听到了生的声音——
一众人马的脚步声,正从阁楼之下传来。
脚步越来越近,沉闷异常,“咚咚咚”地踩在邺孟琉心中的鼓点上。
她的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儿,终于,脚步声停在门前,沉重的锁链被钥匙打开,年久失修的门被推开,发出“吱呀”一声,犹如戏台上优伶的出场一喝,直教人惊醒。
邺孟琉逼着自己镇定,即使突然照进来的阳光令她睁不开眼。
她勇敢的直视那道光,用力看清那群光里的人。
一群身着戎装的士兵鱼贯涌入,分列两侧,站定之后没有多余的动作,神情冷肃犹如一尊尊人俑。
房间很小,老太师和桓王走进来,没几步已经站在邺孟琉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双方沉默片刻,老太师盯着她打量了一圈,后又拢拢广袖,暗紫色的官袍因抖动而流出华丽的光泽,使邺孟琉不合时宜的晃了晃神。
“邺氏女,你真怀了龙胎?”老太师苍老而又沙哑的声音响起。
闻言,邺孟琉维持着原来的姿势,头却高高昂起,她知道,自己赌赢了。
她赌的就是他们在不在意皇家血脉,赌的就是老太师是不是真的忠孝节义。
果然,桓王重视皇室伦理和血统,老太师爱惜满门忠烈的名声,谁都不可能罔顾这个龙胎!
桓王紧紧绷着一根弦,没什么耐心,催促道:“快回话!”
邺孟琉玩味地看了看他,冷笑一声:“手眼通天的老太师,难道就没什么法子验验?”
桓王横眉竖眼,急躁得怒骂:“疯妇!敬酒不吃吃罚酒!”说着一巴掌用力甩在了邺孟琉脸上。
桓王长期带兵习武,这一掌携着怒意,力度极大,邺孟琉被打侧了身,她倔强的转回身,神态傲然,不发一言。
老太师依旧是淡淡的态度,挥手让后面的太医上前。
太医蹲下,毫不客气抓起邺孟琉的手腕,细细把起脉来。
半晌过去,这脉把了又把,太医仔细查探才敢确定,终于认命般,冲着老太师点了点头。
得到结果,老太师浑浊的眸中透出微妙的光,旋即朝桓王拱手道:“殿下,此事还须从长计议。”
桓王皱着眉,压着心中烦躁,闷声道:“我知道”。
言罢,率着一众部下离开了阁楼。
老太师则是幽幽丢下一句:“好自为之。”
待人走光,阁楼又上了锁,短暂的光明被幽暗笼罩,恢复一片死寂。
邺孟琉松了一口气,弯虾似的躺下,方才的傲气与硬气荡然无存,任由自己浑然浸在浮尘的世界里,只剩满身的狼狈与脆弱,还有嘴里的腥甜血气。
她朝刚刚来人站过的地方,啐出一口血沫,轻抚着火辣辣发痛的面庞,翻过身,面朝黑暗的墙角,回味着老太师留给她的话——
好自为之。
她苦笑,心底一片哀戚,如今的境地,叫她如何好自为之?
前天深夜里,国君暴毙于寝殿,而当晚,只有她在皇帝身边伴驾。
谋杀皇帝的罪名顺理成章地扣到她头上,无人费事去查。
满朝文武愤恨至极,都盼将她杀之而后快。
一个故国已亡的和亲公主,是最好的替罪羊。
邺孟琉知道这是心怀不轨之人的阴谋,却不想去深究是何人,因为过往活着的每一天,她都无比期待死去这一天。
短短一年时间,她经历了太多事情——
她本是淮国的小公主,穆国大军兵临国都城下,父皇将如珠如宝的她献给穆国君主,望求得一条附属国的活路。
为救家国于危亡,她心甘情愿和亲。
穆国皇帝也欣然笑纳,约定完婚后即刻班师回朝,承诺不再对淮国出兵。
然而,穆国皇帝是个性情无常的暴君,三个月后,他命人毁了淮国都城外的石堤,山洪爆发,无从阻拦,淮国自此覆灭于洪水之中,而穆国版图又添一角。
得知这一噩耗时,她已在穆国皇宫之中。她愤怒的质问这个暴君,为何出尔反尔,对方却云淡风轻,称已信守承诺,并未出兵。
邺孟琉哑然,面对这个无耻之徒,心中恨意翻腾,于众人面起誓:必为故国君民报此大仇!
此举彻底惹怒穆国皇帝,暴君剥夺了她的后妃身份,圈在身边为奴为婢,以折辱她为乐。
日复一日的折磨与虐待浇熄了她的怒火,也磨灭了她的尊严,仇恨亦无法支撑起意志,她犹如一具行尸走肉,麻木的苟活于世。
因而当穆国群臣认定她为凶手,要将她处以极刑、殉祭国君时,她甚至感到了轻松,即使是替人受过的冤死,她也快要解脱了,即将结束这残破的人生。
天亮了,在城楼上,她乖乖引颈受戮,桓王提剑,打算亲自行刑,以她的血平息家仇国恨。
老太师依例询问:“邺氏女,可有遗言?”
她摇摇头,闭上眼,静静听着群臣唾骂。
桓王含饮一口烈酒,喷洒于那柄杀敌无数的宝剑上,寒光凛冽,散发出嗜血的气息。
邺孟琉临近死亡,脑海中划过生命里最美好的时刻,作为淮国最小的公主,千娇万宠,受尽呵护,父母、兄弟、姐妹、亲族的笑颜在她回忆中展开,一行泪水自眼角滑落脸庞,她在心中向自己的父皇告罪:女儿无能,未能得报家仇国恨!白活一世……
忽然,风中传来一句振振有词的阔论——“淮国余孽,祸国殃民”!周边一片附和之声。
邺孟琉心中一痛,这些满口仁义道德之徒,嘴上忠君爱国,却不顾天下百姓死活,鼓动君王大举征伐之道。
如今故国已灭,还要遭后世污蔑!
身为玩物数月,她都忘了自己是谁了,经此一句提醒,她才想起,自己身为淮国公主,怎能如牲畜般任人宰割?
胜者为王败者寇!
哪怕淮国只剩她一人,也不能向仇人俯首称臣!
她可以死,为淮国而死,而不能是被这些虚伪之徒审判处死,死后还要背上万古骂名,史册不能交由这些人书写!
邺孟琉猛然睁眼,不再流泪,内心深处由绝境中生出一股疯狂的勇气——你害我国破家亡,我亦要乱你河山!血债血偿!
她的眸中燃烧着愤怒,眼神带着凛冽的恨意,将观刑的满朝文武一一看过,与方才一心赴死的她截然不同,此刻,她竭尽全力,想要活下去。
于是,她用尽力气,冲楼下群臣吼道:“我身怀龙胎!杀我就是杀穆国之主,尔等是何居心?又该当何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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