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绘山在海边,映在眼帘里,半山半海。沿海有公路顺山而上,像缎带,一圈圈缠绕在黄绿的底色里。有汽车驶过,从远处看,个头极小,队列不一,一辆辆,一列列跨越波涛,避过礁石。
渺小而壮阔。
两人话都不多,一前一后地登阶。
陈序临没撇下她,陪她一道。他身体时常训练,这种登山强度,照理讲不在话下。男人长腿迈开,三步并作两步,心慵意懒间便迅速登几节上去,而后一顿,立在原地,明显是在等她脚步。
她不知怎的,面向陈序临后背,忽问:“你原来经常爬山吗。”
他没回头:“不多。”
许舒言难抑好奇:“可刚才沈渊明说,你很喜欢。”
“他胡说八道的,别当真。”
许舒言心下咯噔,他话音方落,她便停住脚步。
这一停下,她恍然发觉正在半空之中。因轻微恐高,她双腿有点打颤,控制不住。
她下意识急去扶旁边的石壁,手心触感冰凉,她方觉心里有了底,便不再那样后怕。只是身体仍僵着,视线笔直,不敢向下望。
稍一偏头,便很快缩回脑袋。
这时,陈序临回头,恰她正敛回视线,对上心有余悸的一眼。
他说:“你没事吧。”
许舒言咽下嗓子:“我还好。”
“我有点恐高,只能前进,不敢回头看了。”
陈序临两手插兜,“那你还上山来。”
你懂不懂,我是为你而来的。
他站在居高处,向下望她:“还能走吗?”
听到这话,她倏而就平静了,脚底颤意消失,登几步台阶。
很快,她与他站在同一处。
“能。”
她说:“反正,现在我也下不去了。”
陈序临笑一声,旋即向上,又留她一个背影。
她眼睁睁见他渐远,脑中尽是他方才的笑。她参不透他,就如他可以说陪她,而如今也可以为目的,留她在身后。
至于他的喜好他的厌倦,她更是捉摸不透。
表面看不到刺,可若近了,防御警戒便横亘在前。
越向上走,凉意越甚。太阳半隐在浓云里,若隐若现。临到山顶,雾气消了大半,只剩阳光如金丝细线,越过积云遮挡,穿射而出,映在云朵里,像棉花勾了金边。
芮禾他们早已到了。
几人聚在角落,似商量什么,见两人来迟,芮禾顾不得许舒言气喘,急拉了许舒言去看。
她指一斜坡,角度近乎直角,坡上仅零星几块碎石。那边立了栅栏,但栏杆表面已有破损,像人为破坏的。
“这里还有个坡,好像没开发,没有石阶了。”
沈渊明说:“要不上去看看?”
于嘉跟着赞同,几人一拍即合。但当他们诚挚邀请陈序临时,他背过身去,嗤了一声:“不去。”
沈渊明不容易,以为终于找到个陈序临的短处,便眉飞色舞,拍掌大喊。
“序临,你怕了?”
怎料陈序临回身,冷冷说。
“我只是不想给别人惹麻烦。”
拂绘山是险山,仅是安全地段,事故每年时有发生,自不必说这未开发的地方,得是如何危险。
沈渊明一怔,气焰消了大半,但他不安生,仍止不住好奇,便撇了陈序临独自行动。
连跳带爬翻过去,到另一边后,沈渊明伸手给芮禾,将她拉过。
于嘉顺势也伸手:“兄弟,拉我一把行不行。”
沈渊明瞪眼:“一个大男人你爬不上来。”
“妈的,重色轻友。”
几人说着闹着,不过片刻,角落没了声响,遽然安静。
陈序临没回头,走到崖边,找个位置坐下来,他从裤兜摸了烟盒,兀自点了根烟。
烟气随风卷过,许舒言站在后方,望见陈序临身影宽阔,蓝色的背景里,近乎被海包裹,云层翻涌,携风而来,他处在天与水的交接,像是要被吞并,被淹没。
有女生上前,询问了他句什么。一通交流过后,女生失望离开。
许舒言莫名想,他这人,实质也是不喜被别人麻烦的。
倏然。
“你来过拂绘山吗?”
耳边风声呼啸,他的声音一出口,便散了。
她不得不近前,才能听清。
许舒言回他:“来过好几次了。”
她顿滞一霎,话停在半空,很快掉落在地。
陈序临没接茬,显明了话题是客套,至于答案如何,他不感兴趣。
她望着男孩背影,期待他还能再说什么,但良久他都未语。她微攥拳,第一次有迫切宣诉的冲动,像愿望积攒了多年,再不相诉,便要失效了一般。
“我是景莲人。”
她缓声道。
“原来是附中的,高中的时候,我就来过这里了。”
陈序临回过头,目光偏移,两人眼神俱没设防,在半空中,倏然撞个满怀。
她清楚看到他眼底的疑惑。
他问她:“你几班的?”
“十一班。”
附中重理,大多学生选择理科,文科被视为边缘存在,连班级序列也只能被排到后面。
她想了想,后又补充,“分文理前,我在二班。”
陈序临似在回想:“实验班?”
“嗯。”
空气凝滞,他一时没说话,只自言自语:“没有印象。”
像泡沫鼓在胸腔,怦然破裂,她难抑失望,但又觉在情理之中。
原本她也没指望,能被他记得。
“那你一定很优秀了。”
许舒言以为听错了。
“嗯?”
陈序临说:“如果我没记错,分文理后,文科就没重点班了。”
她说:“是这样。”
“能考来这,你大概成绩很优异吧。”
许舒言口吻谦逊:“比起你们,是有差距的。”
她说的你们,代指了昔日一班那些佼佼者。在这个话题上,她无可避讳,毕竟,一二班悬殊人人皆知,这是事实。
陈序临敛回目光,不再看她。
他指间一颗猩红,飘忽了似有若无的灰。
“那又如何,现在,我们照样在基本一致的起点。”
他掏了个盒子出来,将烟灰磕在其中:“一个阶段结束了,便真的结束。如果再去回顾细究,那说明往后余生,你能拿得出手的,只此一项罢了。”
“如果是这样,也太没意思了。”
太阳已高照,连带阳光韫烈,变得刺目,群山连绵,海浪滔滔,一派盛大巍峨,他的话跌在风里,丝毫不落下风。
许舒言问:“你为什么不去B大或者C大?”
“家里安排,我没得选择。”
她距他近了一步:“可我觉得你不是认命的人。”
“谁都不是随心所欲,可以过一生的。”
陈序临顿了顿:“你觉得你会吗?”
许舒言没体验过,自然回答不了,只说:“我不知道。”
陈序临指着前方:“你有没有一种感觉。”
“站在山巅,往下看,会有一跃而下的冲动。”
许舒言说:“没有。”
陈序临回头,似与她确认,笑了笑:“是吗。”
他接着说:“我有。”
许舒言闻言一怔。
话无间断,他像在回顾过往:“压力大的时候,我跳过伞,蹦过极,感受从万米高空即将坠地的感觉,但死不成,总在濒死时,就被拉了回来。再站回地面,会有些许珍惜存活的日子——”
她听陈序临描述,心砰砰直跳,感觉似身临其境。
更多的,是一种好奇。疑惑他究竟成长在何种环境,才会导致精神负担如此之重。
她听他继续道。
“后来,每每遇到高处,我总不可抑制地想象,然后将这种感觉重现。我曾想过,如果偶然里,我卸了保护措施,又会是什么样——”
他话还没说完,遽然周身一片温暖,许舒言携了件衣服披在他肩膀上,蹲下身来。
粉色的,尺码也不合适,打眼一看,便知是女孩衣服。
她没看他,也没向前望,只垂着眸,眼神惊惧未褪。陈序临记起,她是有轻微恐高的。
即便脸色发白,牙关紧锁,她也要到他身边来。
“山上风很大,你不冷吗。”
陈序临笑了,顺势扶她站起。她腿止不住打颤,下意识去抓男孩胳膊,触到他衣服,她指节僵在原处,才觉动作,姿势,距离,极近暧昧。
陈序临拉下衣服,粉色虚晃,在眼前飘忽,转瞬即逝,一如她少女绮梦。他将衣服盖在她肩上,眉眼低垂,说:“胳膊伸进去。”
她有些恍惚,不自觉里顺从他,说:“你不冷吗,只穿一件单衣。”
陈序临倾身,试图摆弄拉链,口中仍不忘戏谑。
“穿不了。”他眉目微蹙,复而抬眼,“你的衣服还不够粉,不够小。”
许舒言想象了下,莫名喜感。
这件衣服是高三御寒所用,她成日穿,拉链已不灵活。
陈序临试了几次,均以失败告终,他逆反心起,径自蹲下身,偏要扣好。
她僵硬立在原地,像抽离了灵魂,只剩头脑尚在反应,她低了头,看到男孩头发干净,在暖阳的碎光里,略是棕调。
他近在咫尺,衣服轻晃,她感受不到,只觉身体紧绷,面颊发烫,灼热从脖颈沿顺到大脑,令她无法招架。
她头一次觉得大脑空空,只能由得潜意识发挥,想到什么,便说什么。
“你皮肤白,身量也高,穿粉色应该,应该挺好看的。”
她感到陈序临手指一顿。
咔——
许舒言似听到拉链的扣合声,摩擦着链齿,一路攀附而来,陈序临直起身,眉眼渐抬,直至居高,向下望她。
他的话,像含着笑。
“小许同学,你在调戏我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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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Chapter-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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