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视湖面许久,终于,他长叹一声,转身而去。
他不愿再走前世的路,不愿再从这冰凉的湖水中,寻觅他从前的良缘。
穆东亭已然走远,不远处的小树林里,藏身于此的女子紧紧盯着前方,十指用力揪住衣衫。
她今日这身衣服是杭绸杏香锦,是她柜子里能翻找出的最拿得出手的衣裳。
她穿着这身衣裙,腆着脸跟随婶娘堂妹来到穆家赴宴,为的便是在这里寻一个大好前程。
大爷,你不是说你已经安排好一切了吗?
你说你可以轻而易举的让我嫁进穆家,可现在的情形,我该怎么做?
翡玉顺着那人指的方向,很快就转出了园子,回到席中坐下,她还在想,这小戏子对府里倒还挺熟的。
一旁的陈宝儿探头过来,“姐姐,你刚才去哪了?”
翡玉摇摇酒杯,“果酒喝了醉人,我出去透会气儿。”
陈宝儿道:“那你少喝些,别一会把自个给灌醉了。”
翡玉笑着说不会,又问她,“现在是在做什么?”
陈宝儿指着前面,“在奏西域的胡琴,要说这穆家还真有本事,连西域的胡人乐伎都找来了。”
穆东亭换完衣衫,重新回到席面,目光在席间众人处追寻,隔着间错摆开的海棠燕雀洒金屏风,果然在女席的后方圆桌处见着一抹碧绿的衣角和隐隐绰绰的轮廓。
翡玉正扭头与周边人谈笑,探出一只凝白的手腕,执一柄月季榴花的团扇轻摇扇风。
她是个极会打扮的女子,若钗裙素净,便在那些小物件儿上添一丝艳丽,若衣衫纷华,就在鬓边簪一朵清雅的花蕊。
大抵美人都是爱打扮的,娴雅之中添风情,秀慧之外增灵动。
穆东亭默不作声的呷了口茶,他忆起夫人初嫁那年仲夏,也是穿这样一身清爽的碧色衣衫,系一条鹅黄小罗裙,在午后给他送甜汤来,盛夏时节的午后,热的人身上浮起一层薄薄的密汗,她就站在椅子后头给他扇风,风里带着夏日的热,和胭脂的香。
她好像一直很喜欢玉兰,榴花,秋海棠这些花样,她用的扇子,佩的荷包总是这些样式,有一回祖母夸了一句她的手帕绣的好,她便连夜赶制了同样款式的汗巾子和丝帕送过去。
在穆家那些年,她一直那么安静,恬淡,不爱说笑,话也少,仿佛敛去了女儿家的一切神采,在那一隅天地里静静沉淀。
穆东亭不自禁垂眸,她嫁入穆府之前是什么样子,他从未见过,却没想到原来早在今日他们就曾打过照面,真可谓天意弄人。
原来她也有这样快活散漫,言笑晏晏的时候。
翡玉初到京城,席间众人全都不认识,陈宝儿便热心的把自己的朋友介绍给她认识,“这是工部徐侍郎家的二姑娘,这是国子监博士张大人家的大姑娘。”
她拉过一个黄衣女子,“还有这位,是武卫千总晏家的女儿,她叫喜君,右边那位是她堂姐灵君,她们俩是我今天新认识的朋友。”
翡玉向诸位小姐见礼,陈宝儿挽着翡玉笑道:“这是我的表姐姐翡玉,打苏州来的,她人可好了,你们肯定会喜欢她的。”
翡玉道:“我姓林,陈四太太是我娘家姑母。”
徐二姑娘笑着说:“都说江南出美人,苏州来的果真是漂亮!”
喜君小姐也接话道:“不知道林姑娘多大年纪了,我该喊姐姐还是喊妹妹?”
翡玉回她,“我十五,七月里的生辰,就快十六了。”
喜君便道:“哎呀,那我该喊你姐姐了,你跟我堂姐一样大呢!”
一直默不作声站在喜君身后的晏灵君此刻才稍稍抬起头,向众人见礼道:“我叫灵君,今日初识诸位姐妹,还望日后能多多来往。”
张大姑娘问她,“你是武卫千总的侄女,那你家是哪儿的?你是京城人吗?”
喜君大剌剌道:“她是京城长大的,一直在我家里养着,我姐姐她身世很可怜,父亲早早亡故,嫡母又改嫁了,所以我爹娘就把她接到我家来养了。”
此话一出,众人看向晏灵君的目光就多了一丝复杂的意味。
晏灵君盯着这个多事的喜君,攥紧了手,眼睛里像是能刮刀子,恨不能立时就把她撕了。
她真是恨死这个嘴碎讨人嫌的妹妹了,总爱在外人面前编排她的事,生怕别人不知道她是个卑微又无处容身的庶女。
自小到大,她都是在这些讥诮的,嫌恶的,意味深长的目光中长大。
若有一天她能翻身做人,她必定要亲手捏死这些令她恶心的人。
悠悠风袭,锦缎交织,筹斛交错之间,夹杂着无数真情假意的笑。
女席那边的动静牵动着穆东亭的心。
他甚至怀疑自己眼睛花了,竟然会看见林翡玉和晏灵君在一处说话。
依他所记,前世翡玉在嫁入穆府之前,从未见过晏灵君。
难道今生是因为他没有顺应过往坠入湖中,因果竟颠倒至此。
这场寿筵宴请了满京名门,办的热闹极了,回府时已经是傍晚时分,天色愈渐昏沉。
各府的下人牵来马车,摆上小凳,提着灯笼在大门口为自家主子照明。
像是快要下雨的样子,抬头是一片暗云层叠,显得昏暗又阴沉。
四周数盏提灯一盏接一盏的亮起,宾客与主家寒暄过后便钻上自家马车。
四房的马车还未牵来,翡玉正等着姑母和陈宝儿出来。
终于在几声闷雷过后,天上开始飘小雨,淅淅沥沥,落在绸缎的衣衫上,打个圈,留下一道水渍就不见了。
穆东亭在门口陪父亲送客,看到那站在雨中的女子,侧身吩咐一旁的小厮,“去拿把伞,给那位姑娘。”
小厮刚应下,却见已经有人撑着伞走过去了。
连绵落下的细雨被一把油纸伞撑住,像一片影子,圈住了人。
翡玉回头,见是陈慎,忙道:“大公子怎么过来了?您先上马车吧,我们的马车很快就牵来了。”
陈慎挺拔如松的身躯矗在眼前,明明近在眼前,却显得巍峨又遥远。
他将伞柄塞进翡玉的掌心,“拿着吧,别淋雨。”
翡玉突然胆怯了,都不敢抬头去看他,手里捏着伞,眼眸低垂,小声说:“多谢大公子。”
她平生最怕旁人对她好,一丝一毫都不要。
她见过的男人不多,且大多是长辈亲戚,当一个出身名门,前途无量且如此年轻俊朗的男子站在面前,没有人敢说永远不会心生悸动。
可惜他们不是一条路上的人,也永远走不到一条路上。
有时候动心只在一瞬间,却要用一辈子去牵挂,简直得不偿失。
于是拿着那把伞,看着陈慎的背影,翡玉在心里想。
她总要回苏州的,她的姻缘该在苏州。
台阶上,小厮去问穆东亭,“二爷,这伞咱还送吗?”
他看着阶下,淡淡道:“你留着吧。”
在一片细雨迷蒙中,灯火交错间,听见身后有人唤,“阿元。”
翡玉心神微动,举着伞,在小雨中回身相望。
看见的却是撑着伞急匆匆的奔过来的陈宝儿,“阿元姐姐,你没淋着雨吧?”
风雨中她衣裙纷乱,仿佛能透过她身影间的缝隙,看到门前负手而立那人的衣角。
可最终却什么也看不见,陈宝儿一把青纸伞挡住了所有。
两世而归,携满心执念,我能看见你的盈盈笑意,却不知如何走近你。
*
穆府后门,背靠着矮墙的一片黑暗中,一男一女正在说话。
“大爷,现如今我可怎么办呀?您那弟弟根本就没有坠湖,我就是想去捞他都没法子,您可是答应过我,会为我安排好一切的。”女子的声音娇弱无比,酥的像是在人心尖上挠。
男人在阴暗中低声道:“你急什么?说了有法子就是有法子,一回不成还有下一回,你就乖乖听我的,少给我惹事就行了。”
“大爷,”女子仍是不依不饶,“我真的不想再待在晏家了,你说过会让我出人头地的,我可是信你了,要是你敢辜负我,我一定不放过你。”
男人似乎被她大言不惭的一句不放过给逗乐了,问道:“不放过我?你能怎么不放过我?我给你的还少吗,真是没良心。”
他伸手在女子腰间游移,调笑道:“要不是留你有大用,我还真是舍不得把你送给老二。”
他耐下性子,抚慰这个心急的女人,“要能熬的住,才有机会一鸣惊人,懂吗?”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