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禾十三年,冬。
北部天降大雪,冰雪压屋。皑皑千里不见人烟,哀嚎稀疏。
好消息是,北部今年无战事。否则秉承着北部十战九败的一贯作风,恐怕又是战况惨烈。
跟北部交战的国家,是大庆。
大庆也是无奈,北部打不过还要打,迎战像欺负人,不迎战怕出乱子。焦头烂额那么久,也终于等来了休战。
两国打了那么久,能休战实属不易。
身为大庆侯府的千金小姐,虞惊言能远嫁到北部和亲,更是难得。
说起来,她要嫁的人也是稀奇——北部太子温宁昼,曾因北部战败被大庆扣留。大庆以为人质在手,北部会有所收敛。
结果北部的人不吃这一套,缺衣少粮专往大庆跑,该抢还是抢。
足足扣留了人七年,大庆无奈把人还了回去。这温宁昼回去也不是吃素的,一年时间内就混了个太子当。
只是这个太子,不问政事不上朝,遛街吃酒耍无赖。脾气暴躁不敢惹,混子一个。
宠爱仁心民意,那是三不沾。
灾年里诸事不宜,虞惊言却在这年冬天来到北部,要嫁这个混子太子。
两国联姻,路途奔波是不可避免的。但架不住大家知道和亲队伍有钱有粮,天天听着动静摸过来。
三天两头被流民追的新娘子,她也是头一份。
好容易到了北部京城,马车又急停了。虞惊言掀开半边帘子,果然看见两个车夫都蹲着捂心口,被人踹的不轻。
可恶。这一路上还没遇见过这么胆大包天的流民。马上到了京城,天子脚下居然这么放肆。
虞惊言害怕还要看,忙喊了丫头:“观星你去问问,看能不能用粮食打发了。”
道儿正当中,推了两节没皮的枯木,稀稀拉拉站了两排大汉。
观星的脚都没踏出去,听见山林一声笑:“一点儿粮食就想把我打发了?”
虞惊言心里暗道不妙,小心应对:“公子不要粮食,难道是要金银珠宝?”
观星把轿门挡了严实,提防人闯进来。
温宁昼大步走过来,掀了帘子被她吓了一跳,又被自己气笑了。“你这娇小姐也真有意思。锦衣玉食不要,金枝玉叶的身份不要,来北部吃苦?”
这话也没错。她兄弟是武将,但她确实是个娇小姐,说是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也不为过。
但不懂蛮力,又不代表是个傻子。
虞惊言把观星拉回来,打量——温宁昼的衣着华贵,不像流民。
她温声开口,言语质问:“公子是京城人士?我是来嫁太子的虞家小姐,还请公子行个方便。”
“哦,太子能娶你为妃,我就不能来抢亲?”
虞惊言的眼睛猛的瞪大了。这一路上抢粮食的抢钱财的都遇见了,怎么还有抢人的。
不会是跟太子有仇吧?有仇去找太子报啊,找她做什么。
观星警铃大作,一直缩在后面的丫头禾苗也跳起:“你这登徒子怎么胡言乱语!”
马车里只有窗户边透过来的光,虞惊言正襟危坐:“公子既然是王公贵族,就应该知晓两国议和已经讲清楚。我不嫁别人,只嫁太子温宁昼。”
从温宁昼身体两侧透出来的光打在凤冠上,流光溢彩,反光落在她脸上,衣裙上,镶玉的绣花鞋上。
“呵。”
听不出情绪的短哼,短暂的喘息中,虞惊言看清了对面那个人。
人高马大,玄青袍子紫玉冠,长相还算温和,眼底一片锐气。视线相撞,与她眼中的试探在空中碰了一个清脆。
“到底是只嫁太子,还是只嫁温宁昼?”
各怀鬼胎。
虞惊言心虚,把弄乱的一群抹齐整:“和亲是两国之事,嫁谁不是我一个人可以决定的。”
温宁昼错开视线,言语紧逼:“我可听说你是用尽了手段,也要嫁给温宁昼。”
和亲这件事不是她一个人决定的,但她确实“功不可没”。
虞家出了两个猛将,是战场上的主力军。北部的人恨大庆,更恨大庆的虞家。
她以虞家大小姐的身份来北部联姻,相信她没有其他企图,不如相信两国一直交好。
毕竟,北部又远又穷还举目无亲,别人吃不饱穿不暖还抢她的。她图什么呢?
虞惊言低眼:“我又没有一哭二闹三上吊,公子怎么怎么觉得我手段用尽了呢?”
手段没用尽,那更要防备了。
温宁昼停在马车前,到底没进去:“你还是不要藏东藏西的好,我又不是没去过你们大庆。
大庆的女儿郎,可不像你这般拘束。”
虞惊言没接话,却猜着他的身份。常顿城里去过大庆的,最轻易想到的就是温宁昼。
衣服对的上,模样对的上。只是,她不就是要嫁给太子吗?闲着没事来抢亲?
不过这样来讲,脾性也对的上。
她低头轻咳:“大庆讲求千人千面,我拘束也好,随意也罢,不过是各人不同习惯。您觉得呢,太子殿下?”
身份被点破,他却更放肆了:“还挺聪明,猜那么快。”
她衣冠正,坐姿端。笑着说出的话却像是有千层意思:“久仰殿下大名。”
“你听的是我蛮横无理的大名?还是脾气暴躁的大名?”
温宁昼的指头在空中点着,略有所思:“不会是看我踹了你的人,才猜到我是太子的吧?”
挺有自知之明。
“这一路上无人接待,我还以为北部风俗如此,不迎远客。”虞惊言淡然一笑,话锋斗转,“殿下在大庆待过几年,果然不同常人。”
风俗如此,说得是北部招待不周。
不迎远客,是嘲北部把她当做客人,甚至轻待。
最后一句不必多言,其中嘲讽意味显而易见。
一句话,三个刀子。
温宁昼没反应过来,知道不是什么好话:“说话烧弯弯绕绕!知道的你是来接亲的,不知道还以为你是来做内应的呢!”
“殿下好看得起我,你在大庆七年都做不成内应,还觉得我可以做内应吗?”
温宁昼讥讽:“少在这里扯我的关系,不就是我踹了你的人吗?”
虞惊言:“……”?
这人怎么还揪住他不放了?踹的是她的人,他一直急什么?
想骂人。算了,忍住。
虞惊言眯眼一笑:“听闻殿下空有蛮力,行为莽撞。果真是,名不虚传。”
这哪里是传闻,分明是在说她自己的心里话。他还没得及开口,虞惊言的眼神又转向无害。
伶牙俐齿,骂完人还装无辜。不知道还以为他把虞惊言怎么了呢!
虞惊言思索,现在怼完人自己是痛快了。怕就怕温宁昼这个人不按常理出牌,真的把她拦在城门外。
她开口就是:“殿下不必自责,您踹自己的人,我怎么会责怪呢?”
温宁昼:“?”
什么你的人我的人?这丫头到底在玩什么绕口令。
虞惊言本来是站着的,身高托凤冠的福直逼温宁昼。
但凤冠太重了,站了一会儿,凤冠已经压出红痕了。
温宁昼这在这时候明白了——她是要嫁给自己的,她的人就是自己的人。
等等!
温宁昼大惊失色:“谁说我要娶你了?”
虞惊言帕子挡着半边脸,故作羞:“殿下这不是迫不及待来抢亲了吗?”
温宁昼手指了半天,拍了下脑门满是吃惊——刷个无赖居然把自己算计进去了。
这算什么事?
凤冠太重。她干脆坐倚在车厢上,分只手扶着凤冠,故意一笑:“难道不是吗?”
这姿势,对温宁昼看来就是挑衅。他提高声音,喊:“你是敌国的女儿郎,北部仇人的姊妹,凭什么以为我会娶你?”
他说的没错。但故意提高音量太刻意了。大庭广众之下,对虞惊言很不利。
好一个温宁昼。她早该想到的,能在北部这个虎狼窝里当上太子的,会是什么好东西?
表面上看,温宁昼粗鲁不受宠。但从接触来看,他定然没有那么简单。
如果传闻中的一切都是他设计好的,足见他心机深沉,不可不防。
当然,现在他们刚见面,虞惊言不介意只看表面。
“两国既已经交好,就算不上仇敌。”虞惊言低眼惆怅,“殿下想要另择良人,恐怕也要问过两国陛下。”
温宁昼皱眉:“你这是什么意思。拿你们国家欺负我,用我父皇压我?”
谁欺负他了。
虞惊言真的无语,温宁昼这个人怎么那么奇怪。钻牛角尖,还总是跳出他们的话题。
下一句就更完蛋了。
他说:“就算我不得人心,但也不是好欺负的!”
谁提这回事了。他怎么总干这种事,谁也没说什么,自己先着急了。
越是强调什么,越是在意什么。
他好像在借这个机会,像大家强调自己不得人心。果然,北部能有什么好东西。
虞惊言这下是左瞧右看也不想再开口,这人不按常理说话,谁知道下一句多难招架。
来和亲本来即使商量好的,该说的都说了,温宁昼装傻充愣算怎么回事?
观星低头:“小姐不用急,如果这些事闹大了,咱们家里肯定瞒不住,北部就不好收场。”
禾苗迎合:“就是!这一路上也不见人护送,我们也要拿出来清算的!”
虞惊言与她们稍微一握手,还没说什么,却见温宁昼自己跳下了马车,大手一挥:“算了,进城去。”
说着他踢了一脚横木也不管自己打不打滑,开口就是吼:“愣着干什么,太子妃要进城呢,把这东西拿了!”
不是吧……温宁昼他是在大庆待久了回到北部把脑子冻坏了吗?
虞惊言摸不清他的做事逻辑,苦笑两声,装模做样把人送出马车。
实际上是想在大家面前露个脸,让人知道太子妃已经来了,二则也是为了观察一眼城门下的形势。
城内外人不少。姑娘小子,女人男人,婆婆伯伯,指着车骂的,愤恨的,叽叽喳喳讨论的,一脸八卦聊天的。
讨论的声音不大,但架不住人多,絮絮叨叨地,煮水开了锅。
一个半大孩子从人群中被推了出来,手冻得通红,朝马车丢了一颗石头。
阿伯把孩子拉回去,所有人开始哄笑,眼睛里又都是期待的光芒。虞惊言被注视得发毛,视线却怎么也捕捉不到那颗石头。
怎么躲?往哪躲?
“就是她,她是大庆的人,是我们的仇人!”
人群乌压压,吵吵闹闹的。
目光聚集在虞惊言身上,恶意的期待被实质化,堆在身上喘不过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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