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点成丝,细细织就成片,溅洒在面颊上时,带来冰凉的触感。
那玄衣男子只方才须臾一瞥,身形便迅速隐没,只余下目光里若隐若现的衣袍,面上毫无花纹。
随风摆动着,衣袂翩跹,带着微漠寡然的气息。
温梨将伞递给下人,缓缓入了屋内。
只见高堂素壁,明窗净几,墙上挂着几许笔力遒劲的字画,是桓衡亲手所书,题字有“克己”“”慎独”,如松枝凝霜,锐利深厚,可以窥见其性情。
桓衡正在案几前阅读公文,身后是面巨大的雕花屏风,文房四宝在他袖边搁置着,不经意传来微末的墨香,让人从屋外的雨色里稍稍脱离。
温梨凝视他许久,柔声唤道:“夫君。”
雨丝瓢泼,打湿了屋外的柳叶,女子嗓音亦如柳色,浸润了温和,在雨夜里显得那般纤细脆弱,引人怜惜眷顾。
可雷鸣时断时续,桓衡的回应被割裂,变得不甚明显,仿若错觉般稍纵即逝。
婢子们暗中对视几眼,随后低下头去。
她们心想,也许家主根本没有回应过呢?
外面下着大雨,一路过来甚为不便,温梨裙角都有些沾湿,换做寻常丈夫,此刻早就上前宽慰了,偏偏桓衡这般冷淡。
可这样事情,在府内几乎是常态了,没人会惊疑和忐忑。
虽然是桓衡的正室,可自打入府那日起,温梨便被冷落了。
若是世家大妇,夫君虽然不喜爱,可多少会忌惮些,但偏偏这位是个平民百姓出身,如此全然受制于人,也难怪夫家轻视。
但即便如此,依然有不少人羡慕她,暗里嚼碎了牙。
不知过了多久,温梨才听到他的回应,是一声轻“嗯”,语调冷淡,极为漫不经心。
“夫君……消瘦了。”温梨关切道,依旧是温温柔柔的神色,可眼皮不经意微微颤抖。
桓衡这才抬眸,眼角匆匆瞥她一眼,冷白清瘦的俊颜,那双眉眼斜飞上扬,右眼尾处那道细细的疤痕,是几年前的旧伤,在烛灯中显得泛红,如同胭脂轻点,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揉匀,稍加了几分昳丽暖色。
可焰光仍旧是冷的,眸色里毫无情绪,盯着温梨时,一如天色冥冥,叫她心里都微微揪紧。
桓衡面色如水波不兴,又低下头去:“劳夫人挂怀。”
他随口道。
桌上案牍甚多,疾风夹杂雨水的潮湿,不经意将公文翻动,男子宽袍大袖立于其间,却有种身处乱局,岿然不动的气韵。
“已经深夜,夫君归家劳累,不若歇一歇吧?”她又低声道,微抿了朱唇,没有追问他分明已经归京,却为何半月后才回府。
他在政务上一向恪尽职守,可如此下去,并非长久之计,温梨精通医理,也照料过桓衡近一年,自然而然便担心起他的身体来了。
桓衡则是眉心微蹙,稍显出不耐的神情,眉宇间的锐利,犹如浓重的乌云,盘踞在俊美的面容上,这是不经意散发的压迫感,却能叫人心头沉重。
屋外的婢子吓得大气都不敢出。
他又晾了她半晌,才不徐不缓说:“已经深夜,夫人不若回自己屋里,早些安置?”
温梨听懂了那深意,目光犹如浮跃的烛光,闪烁不定,桓衡也不理会了,只兀自一抬手,将狼毫捏在指间,昏黄的烛光拢在玄衣上,照得侧脸弧线柔和,真当得世人曾经给他的判词。
如玉公子,温润良人。
可眉宇间那点冷色叫人难以忽略,举止亦寡情薄意。
她沉默不语,也没有回应,面上仍旧是柔婉之色,她本就是隐忍温顺的性子,面对许多事情难以展现锋利。
桓衡却眼尾一挑,几许诧色泄露,他又抬眸看向她,瞥到女子素衣白裳,孤身立于灯火下。
风烛摇曳在那张莹柔的面容上,她眼底浮现出清淡的忧色,眼角眉梢微微泛红,有潮湿水光,在不动声色氤氲浸染。
雨势稍大了一些。
桓衡本来想直接下逐客令,此刻却莫名说不出口了。
他最厌烦女人的眼泪,可温梨这样忍着不发,反倒叫他心底的烦躁消弭,生出些许难以描述的情绪。
温梨则没有留意那些,她看着男子的俊颜,脑子里一闪而过方才的梦境,眼角的残泪是为梦中所溅洒。
而非为了他。
正在这时,屋外匆匆走进来个人影,身形高大瘦长,是自幼跟在桓衡身侧的仆从,名唤照影。
“公子,工部侍郎李大人深夜求见。”照影低声道,看见温梨在此,明显有些意外,他顿了顿才说:“夫人。”
温梨抿了抿朱唇,正要垂眸离去,却不料耳畔忽然传来桓衡的嗓音。
他看了眼外面瓢泼的雨势,似是不经意的神情,顺口淡淡道:“夫人,此刻外头正值暮色雨声,你不若在我身后的屏风暂避少许。”
男子声调平缓,似金石相击,分明没有过多波动,却带着股不容置喙的强势,让人无从反驳,这是上位者惯用的口吻。
温梨怔忪片刻,恰巧外面雨势太猛,她便没有多想,轻轻点了点头,缓慢走上前去。
桓衡远远看着她。
待温梨行至身前,将要自他面前而过时,女子身上若有若无的药香,忽而飘入鼻端。
她素白的纱衣随风轻拂,昏黄的烛光也氤氲起暖意,自薄薄的袖口透出时,将那药香变得清甜起来。
桓衡蹙了蹙眉头,脊背稍稍僵硬,随后不动声色坐直少许,宽大的手掌落在案牍上,指尖稍显冷白。
照影忍不住抬眸看他一眼,瞥到那张俊美不凡的面容上,盘踞着股冷意,疏离感叫人多看一眼都心惊。
他心里止不住叹气。
这对怕是怨偶,哪里像夫妻?
可惜了夫人这么好的性情。
待她入了屏风,那李侍郎才匆匆进来,仰头看见的,便是桓衡那张犹如玉面修罗般的脸孔,上扬的眼睫微垂,右眼角那道细长的疤痕,此刻却犹如利刃,在雨夜里有种刀光剑影的锋锐。
“桓大人。”李侍郎迅速低下头去,声调不卑不亢,心里却在纳闷。
他方才借着余光,瞥到方才那屏风后面,隐约有个人影,身形曼妙多姿,似是个女郎。
这样的场合,往后是要说些朝廷里隐晦的事情的,有个女子在旁总是不好,若是寻常人这样,李侍郎必定是要有怨言,可那人是桓衡,他便不敢多说话了。
只是仍旧是奇怪,桓衡在朝中惯是冷傲寡言,除却早年那桩旧事,于女色上也少有沾染,听闻他为报恩情,娶了个民间女子为妻,可却并不喜爱,那此刻在屏风后的又会是谁?
他心中隐隐有了猜测。
桓衡见他进来,只掀掀眸子,眼角眉梢是比方才还冷冽的神情。
灯火被风雨催促,焰光变得浮跃起来。
几人在屋内似是闲谈,但言辞略微古怪,内容与淮西大疫有关,温梨本无心去窃听的,但她自幼学习医术,这次疫症来势汹汹,病情也颇为难治,便不由得上了几分心,可没过多久,便听见有人疾声高呼,嗓音凄厉沙哑,似在求饶。
“桓大人,此事当真是我一人所为,我一时疏忽未曾上表,才叫淮西的疫症蔓延!”有人凄厉喊道。
那嗓音太过尖锐,叫屏风后的温梨惊了又惊,她忍不住自缝隙处抬眸,却看见男子玄衣生风,一截冷白清瘦手背,静静搁置在案几上,修长的玉指不时点着,发出不重不轻的响声。
而李侍郎早已跪伏,以头抢地,神情坚毅。
温梨神色怔忪。
“李大人,你这是做什么,有话好好说嘛。”照影上前道,作势想要扶起他,可也只是虚张声势。
李侍郎依旧没有抬头,额上的血液流向鬓边。
温梨心惊胆战,只用余光扫过去,看见桓衡点在桌面的手指微顿,随后手掌稍移,缓缓探向案几上,那叠放整齐的书信中,拿出一张来。
信纸陈旧泛黄,笔迹显得有些潦草,似乎是与疫症初发有关,言辞恳切,那落笔处则是这位李侍郎的名。
她微蹙了眉心,这才想起来,一年前李侍郎的确是在淮西任职,后来才被调来上京的。
随后桓衡抬手一扬,那薄薄的信纸被风吹动,上下沉浮后,轻飘飘落在了地上,男子居高临下俯视着,目光犹如看着个蝼蚁。
李侍郎见了自己的书信,登时脸色煞白起来。
“这……不可能,我的书信分明已经被截获了……”他颤声说。
桓衡看着他,神情似笑非笑道:“李大人是从何得知的?”
李侍郎瞬间噤若寒蝉,只觉得那眼神犹如利刃,能洞悉一切伪饰。
桓衡敛了敛唇角,神情便有些不耐了,眉宇间厉色更甚:“你身后那些,嗅觉倒是灵敏,知道我从淮西回来后稍作整理,立时便要秋后算账,这就拉你这个替死鬼过来了。”
男子嗓音低沉,威严深重,听得人心里阵阵发寒。
李侍郎吓得浑身觳觫,颤抖着说不出完整的话来,似是再没了主意。
温梨也被那寒声激得心头发冷,匆匆低下头去,她听不懂朝堂上的事情,多想也是无益。
忽然,一阵风扑过来,她便不自觉咳嗽了几声。
雨色连绵,如同朦胧的轻纱,轻轻笼着屋外,她那声咳嗽微弱,薄薄一层,如同照纱的烛光,将晦暗潮湿的景色变得微微滢亮。
却极为突兀,以至于屋内几人,瞬间断了言语,齐刷刷瞥向屏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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