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Chapter·Twenty

云决明犹豫了几秒,才从副驾驶座上拎起那个生日蛋糕,从车子里钻了出来。

灰绿色的板材房在车道尽头迎接他的归来,一切都没变,斑驳剥落的油漆与黯淡的色调如爬山虎遍布房屋,老式的推拉窗紧紧关闭,脏兮兮的玻璃无人清理,饱受年年夏天窗式空调出场折磨的窗台上处处是划痕,露出底下饱经风霜的木屑。苔藓犹如从地底伸出的魔爪,无处不在地侵蚀着屋子的地基——从来没打开过的车库大门,从外墙攀爬至屋顶的水管,拾步从车道走上门口的石台阶,门前雨棚的支柱,甚至是车道尽头歪斜的信箱。

云决明下意识地往身后瞥了一眼,红色的标记没有竖起,信件已经被取走了。

他一直记得自己十一岁那年第一次瞧见这栋房子,并且知道这将是他未来的家时的情形。他刚刚从继父的Mini Van上走下来,努力从烦闷恶心的晕车感中挣脱出来,他一脚踩在了约州停滞黏腻的夏天中央,七月仿佛蜂团一般的风从他胳膊下掠过,不知怎么地却让他觉得更热了。

眯着眼睛,他仰头看着这栋又旧又老气的房屋,习惯了广州高楼林立的大都市,还有现代风格的水泥房屋的云决明失望透顶,仿佛自己被从五光十色的玻璃球中拽出,塞进了一张过时发脆的贺卡中,只要一阵风飘过,他赖以为生的纸张就会随时碎成一地。

云决明计划过逃跑,梦想过逃跑,实施过逃跑。等他终于成功地摆脱了这栋房子,却又发现自己仍然不得不回来。

今天是11月13日,他母亲的生日。

他等下午的课程结束了以后,才去烘培店拿了早就预定好的蛋糕,再驱车北上,抵达这儿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五点半了。“需不需要我跟你一起去?”他跟艾登提起自己今天可能不会回家吃饭时,艾登马上提议道,热情得仿佛这是他母亲的生日,“我们可以去约州最大的那间中餐厅打包一大桌饭菜,或者更好——我们去超市买好多食材,给你的母亲做一大桌子饭菜,她肯定会高兴的。”

“我一个人回去就好。”他谢绝了。

钥匙熟悉地旋转了半圈,云决明推开了木门。他没有事先打电话跟母亲说他要来,云决明内心隐隐期盼着母亲也许搭某一位租客的车出去买日用品了,这样,他可以留下蛋糕和贺卡,随即便没有心理负担地离开。这么做,既尽到了自己作为儿子的职责,也不必与母亲打照面。

但从门缝里就能瞧见的灯光让这个希望破灭了一半,一走进门便能瞧见站在厨房的那个瘦弱身影更是彻底打消了云决明的念想——他的母亲就倚靠在柜台上,看着好像瘦了些,脸色有点蜡黄,手里拿着一根烟,皱着眉头瞪着炉灶的方向,似在发呆。

云决明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又重拾了吸烟的旧习,继父不允许她抽,因此她很早就戒掉了。

木门“嘭”地在他身后关上。

“谁——?”尖锐的嗓音立刻发问。

“是我,云决明。”正常人大概会说“你的儿子”,云决明却说不出口,这句话的疏离让他觉得自己是个喜欢出差的房客,离开的时间长到让房东都忘记了自己的房客是谁。

“你怎么——”母亲夹着烟蒂从厨房里走出了一步,神色震惊得就像瞧见了一只闯进家里的熊,她眼里可能还有点别的情绪,但云决明没能捕捉到。她马上就低下头去,视线停留在他手上拿着的那个蛋糕上,“这是什么?”

“蛋糕。”云决明举起来让她瞧清楚盒子上花哨的装饰,“生日快乐,妈。”

母亲的表情看起来就像她今天才平生第一次得知自己生日是什么时候。

“你搞这些干嘛,”她迅速转过身,向餐厅走去,顺手把半根烟掐灭在柜台上的一只茶杯里,“我根本不过生日,再说我也不吃蛋糕这些东西,老美总喜欢把蛋糕做得甜得腻死人,吃一口就要得糖尿病,我告诉你,你也少吃点这些东西。”

云决明僵住了,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挪进厨房的,只知道自己突然就开始整理起冰箱里乱糟糟的食材,想要腾出一个足够的位置放蛋糕。“你不想吃,可以分给地下室的那两个老白吃,”他听见自己竭尽全力保持平静的声音从后脑勺处响起,“也算搞好房东与房客之间的关系。”

“那两个老白早就没租了。”

“为什么?”云决明回头望了一眼炉灶,母亲在熬粥。

“租约到期了,没让他们租了。”母亲平淡的声音隔着墙传来,似乎经过了几个月的分离,她甚至觉得没有办法与自己的孩子待在同一间厅堂里,“有时候他们两个上夜班,好晚才回来,吵人得很。”

“那高谏琦留下的房间呢,你租给谁了?”

“没租给谁,我连你的房间都没租出去。现在就等小陈和魏先生的租约到期,今后我也不租了。”

“那你的收入怎么办?”云决明几步迈过走廊,母亲就坐在小会客厅里那张她非常喜爱的老式扶手椅上,“你以后出行怎么办,你打算买辆车吗?我还没那么快毕业——”

“急什么。”母亲挥了挥手,打断了他的话,“我没张口要你养我,你倒先急了。没了这点租房的收入就没了呗,你以为你妈手上就这点钱,不出租房间就活不下去了?我是懒得费这个事了,自己一个人住还自在清闲。至于车,你别管了,隔壁那个费林先生最近把他的腿摔断了,就算治好也不能开车了。他说如果我帮他买点吃的和日用品,他就把他的车借给我开。”

“我是觉得,你把房间租出去,家里会热闹点。而且,你要是有什么事,也能有人照应一下。”

“我十八岁就出来打工咯,什么事没经历过,还要一群大学都没必要的小孩子照应,”母亲有点不耐烦,“我说不租了就不租了,我还没死呢,轮不到你对这栋房子指手画脚。”

“我不是那个意思——”

“粥快好了,你要留下来吃饭吧?”母亲好像根本不想听他的辩解,直接改变了话题。

云决明很想说自己要走了,但他忍下了这股冲动。“嗯。”

过了一会,粘稠湿重的粥端上了餐桌,“你也没说你今天要回来,”母亲埋怨了一句,“我自己一个人吃就随便做了一点,你要是觉得不够吃,一会把那个蛋糕吃了也行,反正我吃不来那种油腻腻的东西。”

“没关系。”云决明喝了一口,一如既往的寡淡无味,与艾登精心烹饪的海鲜粥完全不可同日而语,“味道还行,有家的滋味。”

和艾登相处久了,这样讨好的话他也能偶尔说上一两句。

母亲似乎也挑不出什么错来,一时没说什么。

就像他们七年来的相处一样,这顿饭在静默与压抑中继续着。

“对了,我问你件事。”

“嗯?”

“最近新闻里沸沸扬扬的那个艾登·维尔兰德——”云决明一下子震惊地抬起头来,差点被嘴巴里没咀嚼完的米粒给呛住,“——他是不是——他的父亲是不是十年前被谋杀了?”

云决明差点以为他和艾登合租的事被母亲发现了,没想到她竟然问出了这么一个问题,“对,他的父亲十年前被谋杀了。”想了想,他又欲盖弥彰地加了一句,“U大的学生都知道这一点。”

“你跟他认识吗?”母亲冷不丁又追问了一句。

“只是听说过他的名字而已。”用半秒钟思考了一下高谏琦泄密的可能性,云决明最终还是决定相信她,若无其事地应了一句。母亲看起来没有起疑心,“你怎么突然对他感兴趣了?”他不解地问道。

“只是最近他老出现在新闻上,而且消息一天一个样,我以为你是U大的学生,会知道点什么——”你的儿子岂止是知道点什么,根本就是当事人。云决明心想,但他还是不明白母亲怎么会问起艾登父亲被谋杀的事,“小陈之前还跟我说,网络上又有新消息爆出来了,说那个唐泽茹的直播都是他逼迫的,然后校董会议的视频也只是摆拍而已,你看看,事情老是一会一个样,谁知道该相信什么?”

“妈,那个消息都是差不多一个星期以前的事了。”他哭笑不得地说道。

万圣节过后,他和艾登都以为唐泽茹这件事已经终结了。艾莉和黎疏眠忙着筹备网站的事宜,艾登没了比赛和训练,便把多出来的时间全部都投入到与云决明一块做受害者侧写一事上,生活似乎又逐渐回到寻常的轨迹——至少在11月7日,北美吐槽君上突然爆出那则惊天动地的投稿以前,所有人都是这么想的。

“屡次搬家仍然被跟踪,被逼直播撒谎却仍然被骚扰,是不是我死了这一切才会消停?”

看见这则投稿的时候,云决明,艾登,还有艾莉都在黎疏眠的公寓里——11月4号是黎疏眠的生日,11月9日是艾莉的生日,因此他们干脆挑了一个居中的日子为她们两个共同庆祝。艾登买了一大堆菜,扬言要尝试做一大桌墨西哥菜,一抵达公寓就钻进厨房里去忙活了,云决明本来带了几盒桌游过来,打算大家一起玩,谁知道黎疏眠和艾莉这两个工作狂连在自己的生日派对上都不打算休息,他只好去厨房给艾登打下手。

“你打算给艾莉送什么礼物?”洗墨西哥辣椒时,云决明悄悄凑到艾登耳边问道。他一直说这是个惊喜,连云决明都不肯说,生怕他会泄露给艾莉,“今天是她们两个的生日派对,你可以告诉我了吧?”

“说的也是——我原本打算给她买个高定晚礼裙,这样她就能在学校圣诞晚会上穿了。但我转念一想,艾莉已经满16岁了,可以考驾照了,”艾登同样压低了声音,“更何况我又从威尔逊校长那儿拿回了我那五万美金的支票——长话短说,我用这笔钱给艾莉买了一辆红色的雷克萨斯CT200H。”

“一辆跑车?”云决明吃了一惊,手里的辣椒撒了一水池。他记起了艾莉跟自己说过的话,他直觉艾登的母亲不会为自己儿子的这个决定高兴的。

“我知道,我知道,给一个16岁的女孩买一辆昂贵的跑车当生日礼物确实有点夸张,但是她都在那个‘TAA告别视频’里说她有多么为是我的妹妹而感到骄傲了,我怎么可能不给她买个好点的礼物——”

艾登的话被黎疏眠打断了。

“你们得来看看这个。”

她站在厨房门口,神色凝重地说道。

“差不多一个星期以前发生的,又怎么了?”母亲有些不解,“我前两天才从小陈那里得知的,我又不会玩你们年轻人玩的那些微博,我也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

母亲很少会关注别人的事,更别说艾登这么一个年轻人了,云决明直觉这是她没话找话说的借口。

“我的意思是说,这件事已经解决了。”云决明耐心地解释道。

“怎么解决的?”

唐泽茹的投稿,简单地总结一下,就是她宣称自己的性命受到了维尔兰德家的威胁。

起因应该是因为她倒卖假包的奢侈品牌给她寄去了要求赔偿的律师文件——这点是艾莉发现的——意识到自己的直播并没有换回她自认为黎疏眠与艾莉会做到的保密,可想而知唐泽茹会有多么愤怒,多么不甘心。

她伪造了多份血淋淋的威胁信件,内容大同小异,都警告她死期将近,无论她逃到哪里,都无法真正逃脱。她说她直播时的内容完全是按照维尔兰德家写的稿子照着念的。她还说她已经搬了五次家,都仍然能在窗外发现有可疑人士在屋外徘徊,她认为自己死期将近,反正横竖都是一死,还不如把真相说出来。

黎疏眠怀疑唐泽茹用这一招,是打算假死玩消失,好摆脱唐泽茹这个身份背负的法律官司,同时也有助于她之后黑在美国,避免回国后面临更加严重的牢狱之灾。她这时候发出来,估计也不指望有多少人能相信她,只是想为她今后的假死发篇预告,还能顺手泼艾登一盆脏水。

但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由于她把事态描述得极为严重,仿佛她随时都有可能被凶残地谋杀,一部分善良的网友便着急忙慌地联络了中国驻美大使馆,希望他们能介入保证中国公民在海外的生命安全,大使馆也确实第一时间响应了。

原本艾莉和黎疏眠还打算再一次联合出手,直接将唐泽茹在国内的黑历史全部曝光,然而一听说大使馆要揭露这件事,她们便悠然收手,等着看好戏了。

套用云决明在这个过程中从网络上学到的一个新词——唐泽茹这次彻底玩脱了。

先是北美吐槽君死活不肯向大使馆交出唐泽茹投稿的微博号,理由是担心泄露后会让她遭遇新一轮的网暴,即便工作人员再三保证他们绝对不会泄露唐泽茹的微博,北美吐槽君都仍然不肯配合,顾左右而言他,甚至直接玩起了消失。

发觉无法通过社交媒体直接联系上唐泽茹以后,大使馆的工作人员只得联系了当地的警察局,请他们提供唐泽茹最后已知的居住地址。警察局那边告诉大使馆的消息是:唐泽茹只在九月时搬过一次家,之后就再也没有去DMV(美国车辆管理处)更新过地址了。虽然觉得唐泽茹很有可能已经搬去朋友家暂住,大使馆仍然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和警察一块上门了。

结果,唐泽茹根本没有如她声称的那般搬了五次家,她就躲在这个公寓里,被直接破门而入的美国警察吓得瑟瑟发抖,没命地尖叫数分钟才被大使馆的工作人员安抚下来。她根本没有胆子跟大使馆的人撒谎,一五一十地什么都承认了,甚至连这一次投稿是她在不甘心之下与北美吐槽君这个营销号的合作都全盘托出——北美吐槽君能借这件极容易激发中国人同情心的事件扩大影响力和知名度,而她则能趁机捞到一笔钱,让自己在假死后的一段时间内可以不愁吃喝。毕竟,一个死人是不太好从银行账户里取钱的。

这件事发生以后,中国驻美大使馆只是简单地发了一则声明,说已经处理好了唐泽茹性命遭受威胁一事,并且确认了她的人身安全可以得到保障。然而,其中一位工作人员却直言不讳地在微博上点出了真相:抱着“宁信其有,不信其无”的心态,她和其他多名职员连着两天不眠不休,在与北美吐槽君联系的同时,也忙着与当地警方沟通,不断地递交各种各样的证据,希望对方能看在事态紧急的份上法外开恩,提供唐泽茹的住址,甚至不惜搬出了一点外交压力好加快对方处理此事的速度,到最后,只让大使馆那些心急火燎的工作人员在美国警察前闹了一个大笑话。

如果说唐泽茹之前几次撒谎,消耗的不过是网友的同情心和时间的话,这一次,她玩弄的就是中国驻美大使馆工作人员急切地想要保护中国公民的心情,没有哪个中国人会原谅她的这种行为。

无数网友联合起来,轻而易举地就找到了她出国前摆脱的旧身份——詹妤敏。唐泽茹可以在海外注销自己的手机号和邮箱,躲到旅馆里逃避网友的人肉和骚扰,但她的家人做不到这一点。她的父母,她的亲戚,甚至是她的小学老师,中学校长,所有但凡能与詹妤敏这个身份沾上一点边的人都无可避免地被卷入了这场报复的风波中,成为网络上被盛在盘子里任人宰割享用的人肉盛宴,丝毫没有还手之力。相比之下,北美吐槽君因此被封号,倒成了最不起眼的一件新闻了。

“事情就是这么解决的。”云决明结束了讲述,这似乎是他有记忆以来跟母亲交流过的最长的一段对话了,他说得口干舌燥,粥都忘了喝,变冷的米粒已经在碗里凝结成了一团团粉块,令人大倒胃口。

“那艾登·维尔兰德是怎么看这件事的?”云决明以为母亲会问与唐泽茹有关的事情,谁知她沉吟了几秒,又把话题绕回了艾登身上,“失去父亲没让他变成一个没有教养,没有良心的孩子吧?”

“不,他——”

云决明刚想说点什么,就感到裤兜里的手机急促地震动了起来。

“稍等我一下,妈,让我看一下是谁——”

他掏出了手机,却发现那并不是电话,而是艾莉同时发过来的十几条短信。

“唐泽茹自杀了。”

这几个字冰冷冷地站在通知栏的顶端,与惊讶的云决明静静地对视着。

这一章里,北美吐槽君被封号的过程基本参考了现实中这个营销号被封号的真实原因。

有兴趣的读者可以自己搜索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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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Chapter·Twent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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