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的。”
李夷江看了一眼,就已有定论。
“司柘不曾婚配,这是那妖怪自己写的。”
李夷江似乎对司柘的故事颇为熟悉,若非现在实在不是时候,渌真简直想扣下他仔仔细细盘问一遭。
“那这些两人用的物件,又怎么解释?”
李夷江示意她看向床上。
褪红的厚垫上,一边印着浅浅的人形,而另一边,却是半截重剑的轮廓。
“嘶——”
渌真眼前仿佛浮现了过去的日日夜夜里,雒迦依偎着勾琅剑,将它当作夫君同起同卧的画面,一时不该如何评判。
“我也曾那样爱他呀!”
雒迦如泣如诉的一句话又炸响在她耳畔,渌真惊觉,曾经的自己不知忽略过多少事。
李夷江却不知她这些纷杂的念头,探过此间洞室再无他物,便继续往里一间行去。
渌真自知此时不是理清这些旧事的好时机,也随他一道闪进了后舍。
这一间与前边新房的风格截然不同,几乎可以说是家徒四壁,只有一口剑匣被供在房屋正中的石床上。
李夷江拔剑出鞘,剑光一闪,劈在了匣子上。
毫发无损。
剑匣通体乌黑,饰以鸷鸟图腾,纹路间流转着隐约的金属光泽,很典型的兑傩氏族藏珍方式。
渌真认得它,是因为司柘曾用兑傩秘术与她换一笼剪舌鱼吃。此鱼擅隐匿于晦暗之处,行踪不定,极难捕捉,但渌真的长胥神火却是它们的天敌。
食剪舌鱼后,人能为自己编织一场美梦,但醒后却无法将此梦诉人,故得此名。
“我来吧。”
这洞府里处处是司柘的痕迹,因此也令渌真总是想到他。她甩甩头,试图将惴惴不安的惶惑压下,上前止住李夷江的动作。
于鸷鸟之眼注入灵力,顺着纹路流淌至胸前,再按下左数第七根羽翼的尾端。
咔哒,剑匣即可打开。
……并没有。
渌真又一次忘了自己此时并无灵力,“还是你来吧,听我的吩咐去做。”
李夷江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如言并指,向鸟目施力。
这次总算开启,却并无预料中的光芒大盛。匣内浅浅地铺了一层红色土,土壤似乎有灵,像成千上万只小虫彼此重叠在一起蠕动,此起彼伏。
“息壤?”
李夷江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露出一个果然如此的神情。
“你来这儿就是为了寻息壤?”渌真又追问道。
李夷江却不再答复她,将剑匣“啪”一声阖上,长袖一挥,收拢进了乾坤袋中。而后才转过身来,审视般地看向渌真。
“你为何出现在这里,又和这妖怪颇为熟稔。”
渌真在心里简直恨不得抓住他肩膀摇晃问他,大哥!你见过哪门子熟人一招一式都是冲着我的命门来啊!
渌真小心翼翼地试探道:“我若是说,我路过,你信吗?”
李夷江不再理会这一听便是胡诌的答案,召出定身符,径直向渌真额上贴去。
“哎!哎!我说,我……”
扑通。
“……说?”
渌真的视线随着李夷江一齐倒下,不过一息之间,方才还气势唬人的少年便昏倒在地。
渌真得意地将他手中捆仙索一脚踢开,“哼哼,小木头一个,也敢同我庭尾小霸王斗?”
关于石匣的开启方式,她留了个心眼,还有最后一步未曾告知他。
在按下左数第七根羽翼的尾端的同时,亦要注入一分灵力,否则鸷鸟的眼睛处会反渗毒液,逆灵脉而上,不出一炷香即能使人晕厥,失去对低阶法器的控制。
晕厥时间根据境界高低而定,长则半日,短则不过一个时辰。但苏醒后若是逃脱,则可将鸷鸟的眼睛剜下,除非中毒人饮下解药,否则直到天涯海角,鸷鸟之目也能追踪到他。
这一设计的本意是为防止匣中宝物失窃,却被通晓兑傩秘术的渌真拿来对付李夷江,渌真在心底默默祈祷李夷江不至于太不配合,因为她实在是不愿意破坏司柘的剑匣。
渌真见他方才的表现,估摸着李夷江的境界必然不会太低,只好先用捆仙索将他缚住。低阶法器不需灵力催动,相应地,也破绽极多。思忖了片刻,渌真又挤出一滴血,召唤出长胥,用火笼将他捆了个彻彻底底。
安排好这边棘手的人物,她解开乾坤袋,将被束缚的雒迦放了出来。
今日长胥神火用的次数过多,已将她的体力透支,因此即便勾琅已被定住,渌真也并不敢松开雒迦身上的绳索,只是与她两相对坐着。
雒迦一睁眼,便发现石床上的剑匣已然被取走,她呜咽一声,悲伤从喉咙中被一点一点挤出来,渐渐转为大声恸哭。
她的梦醒了,从再见到渌真的那一刻她就该明白,这十万年来用勾琅剑与息壤为自己编织的美梦该醒了。她不敌那少年修士,渌真的存在更是证明她就是一场笑话!
梦该醒了。
雒迦缓缓抬起头来,一半血肉模糊的脸上涕泪横流,全然没了最初的骄矜模样。她牵唇笑了笑,自顾自地说:
“十万年前,你和邑蛇一同跌进洪水之中,我眼睁睁看着洪水眨眼间退去,连带你也不见了踪影,根本没有人反应得过来。司柘也看见了这一幕。你们总是说他率真,说他开朗,说他嫉恶如仇,但你一定没有见过那样的他吧?我就在人群里,看着他眼眶一瞬变得通红,表情扭曲得就像刚刚从魔窟里走出的鬼魅。”
“他问,是谁杀了你。可谁都知道,杀了你的是邑蛇,而你已经和邑蛇同归于尽了。他又问,是谁动了你的剑。身后伸出许多双手,把我推了出来,只因那次的磨剑石是我采买……没有人敢承担你的死亡,便落在了我头上。我只能跪在地上,一遍又一遍地解释,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没有人听我的解释,因为我是一个妖怪,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妖怪!司柘就那么站在那里,冷冷地看着我,用勾琅剑指着我的胸口。我从没有见过这样的他,冰冷、怨毒、无情的他,多么可笑,就算是在这样的时刻,就算是他要取我的性命,可我的心还是在为他砰砰地跳动,我还是爱他。”
渌真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什么也说不出来,原来她的死亡是发生在十万年前的旧事,原来雒迦与司柘与她,彼此间又勾连出她从未知道的故事。
雒迦茫然地注视着虚空中的一处,似乎在勉力回忆着那些痛苦的过往。
“而后他将勾琅剑一翻,生生割去了我半边面皮。我好痛啊,可剥皮流血之痛,不及我心碎的万分之一。即便如此,我还是爱他。我真贱,对不对?”
雒迦将眼神回落,望住渌真,像是在问她,又像是自问自答:“我真贱。”
渌真拾起她垂落在地的发簪,想要还回去,却被雒迦猛地躲开,眼底又迸出嫉恨的毒液。
“可司柘呢,比我还要贱!你知不知道,他爱你,明明大家都晓得你和桓越才是一对,可他依然爱你,没有让任何人察觉。只有你死后,他看向缉水之时,才被我看了出来。因为那是和我一样,深爱而不得的眼神。
“他留了我一命,只是因为我曾被你所救,他将我的命划归了你所有。后来我远远地离开了,在东崖之下找到了一捧息壤,试图令那半张脸重新长出来。我想着,他总会从你的死里走出来,或许一千年,或许一万年,到那个时候,我的脸也治好了,就漂漂亮亮地去找他,我和他会有很好很好的未来……
“再听到他消息,是因炼鬼阵,被离章神君击杀,我疯了似的赶去战场,只找到了孤零零的半根勾琅剑,连剑灵都弃它而去。
“但我不会放弃它!即便付出再大的代价。我用原形的尾巴换来兑傩人留下的一点儿秘法和剑匣。没了主人的剑,不过是一堆死铁,我不甘心曾经一剑斩五峰的勾琅变成这副模样。息壤生生不息,我便用血肉和着息壤来饲它。可东崖之下的息壤不知为什么绝了踪迹,我只好每十年换一副新鲜的血肉。”
说着,雒迦抚上完好无缺的一侧脸,露出一抹娇羞的笑意。
“而我,也沾了勾琅的光,每十年得以换一张新鲜的人皮。每到这个时候,我便将自己当作是一个全新的姑娘,来嫁与我的夫君。”
雒迦眉目间的戾气渐渐散去,神情温柔,无限缱绻。
“你看,到最后,司柘终于还是和我有了很久很久的时光,没有你参与的,很好的时光……”
她在积年累月的爱恋与创伤之中已变得疯狂,渌真对此却无法说出任何指责的话来。只得深深闭眼,有泪珠顺着眼角一滴接着一滴滑落,再睁眼时,雒迦嘴角已溢出鲜血。
她不知何时,将自己的妖丹捏碎了。
雒迦轻声笑道:“原来你活着,渌真,真是太好了,这样司柘一定不会怪我了。我不想再恨你了,你也不过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可怜人,不知道司柘爱你,也不知道你身边的朋友想要害你……而现在,我要和司柘去另外一个没有你的地方了,真希望……再也不要碰上你了……”
雒迦闭上了眼,没有妖丹的身体顷刻化成原形,捆妖索散落在地。
她的原形不过比拳头稍大一点儿,原来她是一只很小、很小的抱薪狸,没有尾巴。
渌真终于还是没能破解出她话里那些谜题,十万年沧海桑田,于她不过一场昏长的睡梦,醒来时一切如在昨日。可天地间光阴的流逝却是实实在在地发生着,十万年足够凡人王朝更替数百代,足够一个修仙氏族衰败又复苏好几个轮回,也足够一个凡人修道至飞升。
她的朋友们呢?此刻又都在何处?
雒迦知道的故事没有全部告诉她,她的心只容得下司柘,也只能看到司柘,她的故事里没有桓越、朱翾、义均、少俞、常仪……唯独一个杀了司柘的离章神君,渌真却闻所未闻。
想来也是她死后才出现的天纵奇才。
渌真怔在原地,良久,才沉默地抱起雒迦的原形,撕开青袍下摆将她包裹住,小心地放进乾坤袋中。
“抱薪狸温驯,喜欢囤木枝给自己搭窝,像她这种,为祸一方数万年的,却是首例。”
渌真猛然回头,见身后李夷江已清醒过来,静静看着这边,也不知道方才雒迦的话被他听去了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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