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深秋,梧桐叶落满了整条静谧的老街。坐落于街角尽头的“天工阁”,是一座不起眼的两层青砖小楼,门脸古朴,连一块招牌都未曾悬挂,只在门旁一株虬曲的迎客松下,立着一块被岁月侵蚀得看不清字迹的石碑。这里是沈清弦的世界,是他从喧嚣浮世中为自己辟出的一方净土。
阁内,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复杂而安神的味道——那是千年古木的沉香、宣纸的陈旧书卷气、还有特制修复胶质的淡淡松脂味混合在一起的味道。一楼是会客与陈列区,几件修复完成的古物静静地展示在恒温恒湿的玻璃柜中,无声地诉说着时间的华美。而二楼,则是沈清弦从不轻易示人的工作禁地。
此刻,沈清弦正独自一人在二楼修复室里。他穿着一件靛蓝色的棉麻对襟盘扣上衣,袖口挽起,露出一段线条干净利落的小臂。他面前的工作台上,平铺着一幅损毁严重的宋代佚名画作——《寒江独钓图》。画卷的年代过于久远,绢本已经发黄、脆化,其上满是霉斑与虫蛀的孔洞,画意几乎难以辨认。
沈清弦的神情专注到了极致,仿佛整个人已经与这幅古画融为一体。他戴着一副特制的放大镜,手中握着一根细如毫毛的镊子,正小心翼翼地将一小块已经发生病变的旧补丁从画芯上揭离。他的动作极缓、极稳,呼吸都调整到与手中的力道同步,生怕一丝一毫的颤抖,都会对这脆弱的千年古绢造成不可逆的伤害。
这是一个需要绝对耐心与孤独的工作。在这间屋子里,时间似乎是静止的。窗外的光线从清晨的第一缕,缓缓挪移到午后的金黄,再到傍晚的橘红,沈清弦的身影几乎没有动过。他像是入定的老僧,将自己所有的心神都沉浸在了与这幅古画的对话之中。修复古物,于他而言,不仅仅是一项技艺,更是一场跨越时空的修行。他修复的,是前人留下的艺术,也是自己那颗早已因往事而千疮百孔的心。
八年前的那场变故,让原本是天之骄子的他,一夜之间失去了一切。父亲的公司破产,母亲积郁成疾,曾经围绕在他身边的朋友、亲戚,作鸟兽散。从那时起,沈清弦便将自己封闭了起来。“天工阁”与其说是他的工作室,不如说是他的茧。在这里,他不必面对复杂的人心,不必理会外界的纷扰,只需与这些不会说话、却承载了历史重量的器物为伴。
“吱呀——”一声,楼梯处传来轻微的响动,打断了室内的寂静。
沈清弦的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他手中的动作未停。能不经他允许上二楼的,只有一个人。
“清弦,就算要成仙,也得先填饱肚子吧?”一个爽朗的男声由远及近,来人是季阳,沈清弦为数不多的好友,也是一位小有名气的艺术品经纪人。
季阳将一个食盒放在旁边的茶几上,凑过来看了看工作台上的画,咋舌道:“我的天,这幅画都快烂成一块抹布了,也只有你敢接。委托人是谁啊?出手这么大方,修复费怕是都能买一幅新的了吧?”
沈清澈这才缓缓抬起头,摘下放大镜,露出一张清隽温润的脸。他的五官并不算多么惊艳,但组合在一起却格外耐看,尤其是那双眼睛,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沉静得不起一丝波澜。长期不见阳光,让他的皮肤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白。他揉了揉有些酸涩的眼睛,声音带着一丝刚从极度专注中抽离出来的沙哑:“规矩你是知道的,不问委托人的事。”
“行行行,就你规矩多。”季阳早已习惯了他的脾气,打开食盒,将饭菜一一摆好,“快吃吧,我特地让私房菜馆给你做的,都是你爱吃的。”
沈清弦嗯了一声,净了手,默默地坐下吃饭。他的吃相斯文而安静,仿佛连咀嚼都带着一种克制的韵律。
季阳坐在他对面,给自己倒了杯茶,状似无意地提起:“对了,晚上‘华鼎’的秋季拍卖会,邀请函我给你放在楼下了。这次有不少好东西,压轴的是一件新锐雕塑家的作品,听说非常厉害,圈内都在传。”
沈清弦眼皮都未抬一下,淡淡道:“没兴趣。”
“别啊,我的沈大修复师,”季阳夸张地哀嚎起来,“这幅《寒江独钓图》是你修复的,按照惯例,修复顾问总得露个面吧?而且这次拍卖会来的都是顶级藏家,你多露露脸,对‘天工阁’的名气也有好处。你总不能真打算一辈子就守着这个小破楼吧?”
沈清弦吃饭的动作顿了顿,沉默了片刻,才说:“我只负责修,不负责卖。”
“我不管,反正你必须去!”季阳使出了杀手锏,“你要是不去,我就天天来你这儿,在你工作的时候跟你说话,烦死你。”
沈清弦终于无奈地抬眼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里带着一丝“我怎么会交了你这样的朋友”的认命。最终,他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几点?”
“晚上七点,我来接你。”季阳立刻眉开眼笑,计划通。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
“华鼎”拍卖中心的宴会厅内,衣香鬓影,觥筹交错。这里汇聚了来自全国各地的顶级富商、收藏家和艺术界名流。璀璨的水晶吊灯下,每一张面孔都带着得体的微笑,空气中流动着金钱、艺术与**混合的气息。
沈清弦显然与这样的环境格格不入。他换上了一身剪裁合体的黑色西装,更衬得他身形清瘦,气质疏离。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四处交际,而是找了一个最不引人注意的角落,手中端着一杯香槟,目光却没有任何焦点地落在虚空。他像一个误入凡尘的谪仙,又像一个精致的、没有灵魂的人偶,周围的喧嚣与他无关,他自成一个世界。
季阳正在人群中穿梭,忙着与各路神仙打交道,时不时会担忧地朝沈清弦这边看一眼,生怕他下一秒就会因为受不了这种气氛而直接消失。
拍卖会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一件件珍品被呈上,又被此起彼伏的叫价声收入囊中。沈清弦百无聊赖,甚至开始在心里默算刚刚看到的《寒江独钓图》还需要几个步骤才能完成第一阶段的清洗。
就在他神游天外之际,场内的灯光忽然一暗,只留下一束追光,打在了拍卖台的正中央。
主持人用一种极为激昂的声调宣布:“接下来,将是我们今晚的压轴拍品——由青年天才雕塑家陆寻先生创作的青铜雕塑——《新生》!”
伴随着话音,巨大的幕布缓缓拉开,一尊极具视觉冲击力的雕塑作品呈现在众人面前。
那是一座真人大小的雕塑,塑造的是一个挣扎着从破碎的茧中爬出的少年形象。少年的身躯线条充满了力量感,肌肉紧绷,每一寸都仿佛在呐喊。他的半边身体已经破茧而出,仰着头,面容上是痛苦与渴望交织的复杂神情,而另外半边身体,则依旧被破碎的、带着尖锐棱角的茧片所束缚。光明与黑暗,挣脱与束缚,希望与绝望,这两种极致的矛盾,被完美地融合在了这件作品之中。
整个会场都安静了下来。
即便是沈清弦,也被这件作品所传递出的强大生命力和原始的、几乎是野蛮的情感张力所震撼。他那双一向古井无波的眼眸里,第一次泛起了真正的波澜。他看得出来,这件作品的技巧已经炉火纯青,但更难得的,是创作者注入其中的灵魂。那是一种怎样挣扎过的灵魂,才能创造出如此惊心动魄的作品?
“起拍价,三百万!”
价格开始一路飙升,竞价声此起彼伏。
沈清弦的目光却离开了作品,在会场的宾客席中缓缓扫过,他有些好奇,能创造出这样作品的人,会是什么模样。
然后,他的目光定住了。
在第一排的位置,坐着一个年轻人。他穿着简单的白色衬衫,黑色的休闲裤,在一众西装革履的成功人士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他看起来很年轻,大概也就二十出头的样子,一头柔软的黑发微微有些凌乱,侧脸的线条干净而柔和。他似乎感受到了沈清弦的注视,偏过头,朝这边望了过来。
四目相对。
那是一双非常清澈的眼睛,像小鹿一样,带着几分不谙世事的纯粹和……紧张?当他的目光与沈清澈接触时,他似乎愣了一下,随即有些不好意思地、腼腆地笑了笑,迅速地将头转了回去,耳根处却漫上了一层可疑的薄红。
沈清弦微微一怔。
他有些意外,这样一件充满痛苦与力量的作品,竟然出自这样一个看起来阳光、甚至有些害羞的大男孩之手。
巨大的反差,像一颗小石子,轻轻地投进了他那颗早已沉寂如死水的心湖,荡开了一圈微乎其微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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